搏殺聲漸漸小了下去。微生童心急如焚, 整夜未眠地守候,眼看外面由黃昏而深夜,由深夜而微熹。
但越是等, 便越是心冷。
最終, 還是不由得嗚嗚地哭出聲來。
忽然聽得身後有微弱的聲音在叫:“童兒……童兒……”她連忙回頭, 看見凈玉身上籠罩一層淡淡光暈。微生童爬到她身邊, 摸著她的手, 發現剛纔還冰冷的五指,此刻竟有了暖暖的溫度。凈玉的臉色也不似之前蒼白,有一些紅潤的意思了。
“度命……”微生童喃喃自語。“菩提度命。”
這世界上, 有一種道術叫菩提度命。施術者以自己的命,慢慢滋養受術者奇經八脈, 一滴一點, 年復一年。
受術者換骨重生之日, 便是施術者油盡燈枯之時。
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麼。
“師伯……靜湘師伯……”她哭倒在地。
天邊已經破曉,外面的人聲已不再嘈雜。微生童看看一動不動地躺在一邊的秦月珠, 心下仍是悽苦,不知道該如何帶兩個毫無行動力的人離開這虎牢關。況且自己也是已經到了極限,如若硬拼,結果堪虞。
“童兒……”
凈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微生童連忙拭去眼淚, 轉頭髮現她已經睜開眼睛, 撐起身子, 身體似乎已經奇跡般復原了。
開口第一句話便是:“靜湘師父在哪裡?”
“她……”微生童似是淚水堵住咽喉, 嘴脣翕張了幾下, 也沒有說出想說的話來。
她不忍心看凈玉的神情。只聽見她聲音發顫地道:“是麼。師父出去了。”
“小師姐,”微生童痛心地說, “是我沒有本事保護你,靜湘師伯才……”
凈玉一言不發地站起身往外走,微生童連忙上前拉她。
“小師姐!別出去!你打我也好罵我也好,就便是從此不理我也好,別就這樣出去……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枉費了靜湘師伯的一片苦心!”
可是凈玉只是平靜地說:“我只是出去看看。”
見微生童仍不放手,她又道:“外面已經沒什麼聲音了,我就出去看看而已。”
微生童遲疑著放了手,凈玉便緩緩走出藏身處,她不放心地又跟了上去。
剛一出,只聽一聲大喊:“還有斷月門的殘黨!在這裡!”
微生童立刻繃緊了神經,即使掣陰陽分水刺在手,看著四周敵兵嘩啦啦地涌上來,個個長矛利戟,齊齊對準她與凈玉。
“你們敢再上前一步試試。”微生童低沉地道。
可嘴裡雖是這麼說,身子已經幾乎支持不住,微微地晃了幾晃。
叛軍的長戟,幾乎已經要戳到凈玉的胸口。她試圖上前把凈玉護到身後,另外一隻□□即刻抵住她的咽喉,讓她動彈不得。
“你們……畜生……”她絕望地想做最後的掙扎。
即將淪為刀下亡魂的凈玉,卻漠然地環視一眼周圍的敵兵,吐出一句話:“只要全部殺光就好了吧。”
“小師姐……”微生童疑惑地看著她,她面無表情,對著蜂擁而來,刀槍架在自己項下的敵兵也毫無懼色,那神情,彷彿是事不關己。
她從未見過凈玉這樣的神情。
“小師姐,你……”她話還沒有說完,臉上已經濺上了什麼熱乎乎的東西。
緊接著,便看到用長戟抵著凈玉的那個敵兵,已經成了一具無頭屍體,頸子上的血噴出兩尺來高,搖晃了幾下,撲通倒地。
微生童目瞪口呆。
她甚至沒有來得及看到凈玉有任何動作。
“你們今天,”凈玉臉上的殺氣如此濃重,以至於周圍的敵兵紛紛退了一個趔趄。“全部都要死。”
這不是她認識的水凈玉。
“小師姐你……”微生童叫了一聲。
凈玉彷彿沒有聽到她的話。
她撿起剛纔那士兵留下的長戟,對準周圍所有的敵人,戟尖一個一個地點過去,聲音冷得讓人發顫:“一。二。三。四。五……二十七,二十八。”
微生童聽見敵兵裡有人恐懼地竊竊私語:“怎麼……這樣的怪物還有一個?”
凈玉數完二十八,身子一閃,便從她面前消失了。
微生童眼睜睜地看著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將長戟從一個人的臉上生生捅入,貫穿了腦袋。那人一聲也來不及出,倒下便不動了。
周圍大亂。所有人都驚恐地叫喊,爭先恐後地向她圍攻而來,想儘早致她死命。
可衝上來的人,有生生從胸腔往下被分作兩半的,有被攔腰一掃馬上成了幾節的。這小小的山坡幾乎成了一個屠宰場,血腥氣往鼻子裡直衝,令人作嘔。
有的士兵被揮為兩段後,還兀自往前爬,即時也被一把□□死死釘在地上。
這是一個真實的地獄。
“小師姐!”微生童不可置信地哭叫。她那平時調皮可親的師姐,如今卻像只魔鬼,渾身是血,越殺越狠。
而且她居然變得不可思議地強。微生童幾乎看不清她手上的動作,只能勉強通過那些士兵的死狀判斷出她究竟做了什麼。
她看著她臉上的神情,淡漠,兇狠,毫無憐憫。
一陣莫名的心寒。
原本是劣勢,現在生生被她扭成了虐殺螻蟻的殘酷局面。
也許這就是戰場。你不殺人,別人就要來殺你。
“小師姐!”微生童含淚道,“夠了!住手吧!我們逃出去!”
凈玉恍若沒有聽見,那些敵兵一個接一個地繼續倒下。微生童不知所措地四下張望,自己的腳踩在泥濘的血泊裡,黏膩的,分外噁心。
忽然她聽見山坡那邊傳來嘈雜的腳步聲,一羣士兵紛紛慌張地跑來,嘴裡亂嚷著:“快逃!這是要遭報應的!那是中原的戰神,一定會遭報應的!”
微生童迷惑地看看正殺得興起的凈玉,又看看那些四散逃命的士兵,下跪的下跪,亂跑的亂跑,簡直瘋成一團,毫無秩序。
最後的第二十八個士兵轟然倒下,凈玉站在這一圈七零八落的屍體裡,也看著遠處這些雜亂的士兵。
“還有斷月門的餘黨!還有斷月門的餘黨!”
雖然是這樣叫著,再也沒有人敢靠近。這一羣士兵人人自顧逃命,見了凈玉腳下的屍體和她一身污血,羅剎一樣的形容更加害怕。
微生童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用盡自己全身的力氣跑去,追上一個士兵,衝著膝窩就是一腳,踢得他慘叫一聲跪在地上,連連求饒:“不要殺我!求求你千萬不要殺我!”
現在見到了斷月門眾,如同見鬼。
“靜湘師伯呢?”微生童厲聲喝問。
那士兵嚇得完全癱軟在地上,話也說不囫圇地:“那……那個斷月門的女人……原本……大家以為她死了,誰知道剛一靠近……又有兩個兄弟被捅穿……”
凈玉聽到這話,向這士兵走來。那士兵看見她鬼魅一般的身影,更是嚇得連話也說不出來。
微生童立刻上前攔在那士兵面前,道:“小師姐,先別殺他!”
“那女人……根本不是人……她是怪物……是怪物呀……”士兵語無倫次。
微生童內心一顫,喝道:“說!靜湘師伯現在在哪裡?”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士兵用手捂住臉,“別問我……她……她都被兄弟們砍碎了……這裡一點那裡一點……哪還找得到……”
五雷轟頂。
微生童呆了半晌。雖然說已有心裡準備,但親耳聽到這消息時,內心仍如泰山崩塌,一發不可收拾。
“你們……把靜湘師伯……”
那士兵還在說些什麼,她已經是完全聽不到了。他連滾帶爬地逃走,她也沒有絲毫反應。
她想起靜湘臨行前,外面夕陽如血。
她悲從心來,慢慢坐在地上。
斷月門的二弟子,她至敬愛的的師伯,師姐視為性命的師父,一生戎馬為國的慕容靜湘,一人單挑一萬五千大軍,最後,戰死虎牢關。
忽然,她聽見身後一生長長的淒厲的慘叫。
慌忙回頭,只見凈玉重重跪倒在地下,全身發顫。她跑過去扶住她,扶了一手血腥。
“他們爲什麼要殺她……爲什麼要殺她……”她聽見凈玉不聽地重複這句話,心裡哀痛欲絕,自己也心亂如麻,不知如何安慰,只有緊緊抱住她的肩膀,一言不發。
虎牢關中仍有許多士兵,雖則有些好像方纔那樣慌不擇路逃跑的,大部份仍在搜山。微生童看著四周,人聲由遠及近,聽聲音,似乎仍有幾百人之眾。若是真的全部圍上來,她與凈玉,估計還是難逃一劫。
正在這時,頭頂上方傳來轟轟巨響。微生童擡頭一看,竟是一隻青銅大鳥,向自己直飛而來。
凈玉跪在地下傻了一般,毫無防備。她嚇得握緊分水刺,做好拼死一搏的準備。
誰知那大鳥上卻傳來聲音:“快上來!我帶你們走!”
微生童疑惑地定神細看,那大鳥身上竟揹負一個橫槽,裡面坐著一個女子。那女子一雙清澈明眸,面相睿智非凡,正向自己和凈玉招手。
“你是誰?”她向那女子喊道。青銅鳥的轟轟聲太大,她用盡全身力氣,方纔喊出話來。
“我是墨家弟子請來帶你們出關的。”那女子道。“虎牢關中的敵兵雖說幾乎被你那師伯殺盡,外面可還有幾千軍隊,不是你們能應付的,快隨我來!”
微生童聽到這話,心一橫,也不管是不是計,道:“好,快帶我們出去。”
青銅鳥上放下軟梯,微生童先折身回去把秦月珠扶出來,又帶著失魂落魄的凈玉,艱難地爬上軟梯,來到那大鳥身上。
甫一上去,遠處的山頭便冒出一堆敵兵,濫喊濫叫,向她們衝來。無奈幾人已經上了青銅鳥,對方開弓便射,全部射在鳥身,毫髮無傷。
“敢問尊姓大名?”好容易安頓下來後,微生童喘著氣問那女子。
“我叫魯含煙。”她答道,“是欠著墨家弟子一條命的,所以才答應她前來救你們。你看,你們現在有三條命,現在輪到墨家弟子欠我一個人情了。”
“小楓師叔怎麼想到我們被困在這裡?”微生童問道。
魯含煙搖頭:“墨家弟子何等聰明,她見你們逾期兩天不歸,斷定是出了意外,於是向我求救。”
微生童想起靜湘,哽咽不語。魯含煙見她這模樣,又見靜湘跟幾人不在一道,大約也明白出了什麼事情,於是便也不再出聲。
“我們現在,連靜湘師伯的屍骨都找不到……”說著這話,微生童再也忍不住,嗚嗚地哭出聲來。
凈玉依然是呆呆坐著,不哭,也不說話。
忽聽得關外喊殺震天,微生童擡眼望去,只見關外一面醒目的“李”字旗,正飄飄灑灑地排開敵陣,衝入關中。
帶頭的正是李光弼。他橫刀縱馬,第一個衝到虎牢關前,喝道:“小道長!李某來也!”
“這漢子是誰?”魯含煙皺眉道。
“是李將軍……”微生童喃喃,“是小楓師叔請李將軍來救我們了……”
“是友軍便好。”魯含煙鬆了一口氣。
李光弼的軍隊看上去約有七八千人,而李敷的殘黨則已是一部份被靜湘嚇破了膽,正在四處逃命;另一部份人數不足,難以抵擋;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便被李光弼衝散,個個擊破。
虎牢關橫屍遍野,傷心慘目。
微生童看著眼前阿鼻地獄,口不能言。
“既是你們的人,我現在把你們放下去,完整無缺地交給他可好?”魯含煙道。
微生童機械地點了點頭,那青銅大鳥在半空中盤旋了幾圈,呼嘯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