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年後
清晨時分, 淨雲山上的薄霧剛剛散去,只聽泉水叮咚靈雀婉轉,還有低低的鹿鳴和虎嘯。
山腰的空曠平坦處, 幾幢緊挨着的小樓散佈在一片碧色之中。與碧色相連的是綿延的花海, 馥郁的花香彌散在空氣中。
一個女子跨出其中一棟小樓, 拎上一個籃子, 踏過碧綠朝花海走去。她看上去正是二十左右的妙齡, 長髮如雲流瀉身後,卻只挽了一個簡單的髻,沒有珠玉花簪, 一襲白色素衣上也沒有半絲秀紋。雖然素樸至此,卻更襯出她的秀美絕俗。
花海之中各種花兒爭奇鬥豔。有的瑰麗燦爛, 有的淡雅大方, 有的清冷勝雪, 在嫩枝上隨風招展,讓人眼花繚亂。
女子神情平靜, 邊走邊看,來到了花海中央,眸色中浮現惋惜,
“可憐你們了,開得最好的時候卻要被我摘下來......”
輕輕對花兒說完, 她彎下身子, 纖手輕擡, 摘下了不少開得正豔的花朵。那碧綠的籃子很快就插滿了各色各樣的花。
她提着花籃走回小樓, 把它放在桌子上, 將花兒稍一整理,就讓整籃花顯得錯落別緻, 優雅灑脫。
插好花兒,她給自己泡了一杯清茶,淺淺品着。她的面色平靜如水,眸底卻有着深深的落寞。她望着窗外的藍天,聽着蟲鳴鳥叫,心卻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藍色的身影,那絕麗的容顏,那清冽的淡香......沒有一樣她能忘記。
七百年前,她摯愛的那抹藍色消逝在夜空,讓她流盡了所有的眼淚。如果不是二哥敖建找到形容枯槁的她並將她帶回北海龍宮,她自己恐怕也要如花兒凋零般逝去了。她的父王北海龍王心疼愛女,和太陽神君一起負荊至天庭請罪,天帝終於答應繞過她的性命,但卻將她從九霄上的一等上仙貶謫爲人界的末等地仙,在這淨雲山上思過,同時負責養護奇花異草以備天庭之需。這七百年來,除了王母的侍女花卿來過幾次,她一直獨守淨雲山,與這山間的生靈爲伴。
她倒不在意這樣的懲罰,她在意的是自己從七百年前就一直守候的希望至今仍沒有任何實現的可能——那個血玉墜仍如一千七百年前到她手中時一樣,只是玲瓏鮮豔,半點變化也沒有。
她等啊等,等啊等,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七百年的時光就這樣慢慢流逝,到如今還是沒有任何動靜。她覺得自己已經快要撐不住了,她很後悔自己當初答應了珞藍獨自留在這世間,承受如此殘酷的折磨。她深深懊悔,覺得自己真的做錯了,如果當時跟了珞藍而去,那該有多好!
她拿出了那個紅色玉墜,在手中仔細端詳——七百年了,如果是要吸收靈氣,這淨雲山上的靈氣十分充沛,也該吸收夠了,更何況自己每日都耗費真氣爲它加持靈力,可是它還是毫無動靜,看不出一點變化。也許,已經到自己毀約的時候了......
就在她冥思遐想之時,一股輕煙飄進了小樓,化作一個女子站在她面前。
“妤辛你又在發呆了,在想誰呢?”那女子一身粉紅長裙,笑顏如花。
妤辛笑了笑,把玉墜放回懷中,站起來莞爾一笑,“你來了花卿。”
被稱爲“花卿”的女子咯咯嬌笑,“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妤辛知道對方明知故問,便反問:“你說,我除了想她還會想誰呢?”
花卿很無奈地努了一下嘴:“我真希望你換個答案,每次都一模一樣!”
妤辛苦笑不已——自己也很想忘記,也不願意這麼痛苦,可是自己的心根本不會聽自己的理智啊。
“我可是聽說你那個表哥一直等着你至今未娶呢,你就不考慮考慮?”
妤辛知道這件事,知道閔豐一直在等她回心轉意,可是心早已經隨珞藍而去,現在的她,只剩一副軀殼,還拿什麼給閔豐?
花卿見妤辛抿脣不語,顯然是沒有考慮過她那個癡情的表哥,只好嘆了口氣:“唉,這情是什麼我真是不懂,也希望永遠不要懂,否則啊,真是自找罪受。”
她看到了桌上滿滿的一籃花,便走過去,換了個話題,“不錯不錯,這淨雲山的花啊一點都不比天庭的差,想失望都不行,難怪王母又讓我來取。”
“今年花開得特別好,你會交一個好差的。”妤辛托起花籃,放到了花卿手上。
花卿接過來,看着妤辛,一臉憾色,“唉,每次都是匆匆來匆匆去,如果不是王母吩咐不得停留,我真想和你好好說會兒話......”
“我也是呢,如果可以,真想和你好好聊聊......”妤辛的確想和花卿盡情聊會兒天,因爲自己太孤寂了,但又不能因爲自己連累花卿受罰,只能忍下這心思。
“那,我走了?”
妤辛微微一笑,點了點頭。花卿也回以一笑,準備離開。
“你等等......” 妤辛突然開口。
“什麼事?”花卿一臉迷茫。
妤辛吸了口氣,好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她拿出一張白絹,在上面寫了字,疊好後遞給花卿。
“這個,煩勞你轉交給我二哥。”
花卿笑了笑,原來是要自己轉交家信啊。她欣然收下,“你放心,我一定交到他手上!”
“謝謝,花卿......”妤辛深深看了花卿一眼,“真的很感謝你,幾百年來我只有你這麼一個朋友......”
花卿覺得妤辛有點奇怪,不過她也沒多想,只是笑道:“你啊,只是暫時沒有朋友而已,像你這麼好的性情,長得又美,誰不喜歡?等你去了這罪神之名,誰都會來親近你的......”
妤辛淡淡一笑,“也許吧,還是多謝了。”罪神不罪神,她心裡一點都不在意,但她真心感激花卿的善意。
“那我走了。”花卿揮了揮手,化作輕煙飄走了。
望雲崖邊,雲霧繚繞,下面是千丈絕壁。妤辛站在崖邊,望着一片白色的雲海。
“藍,我真的很累,我好想你!已經等了這麼久,我想,也該是來找你的時候了。”
她已經等不下去,她的思念歷經七百年,早已毒如蟲蠱,噬咬着她的肺腑,讓她肝腸寸斷,痛不欲生。每一天對她來說都是煎熬,而且這種煎熬隨着時光的流逝還在不斷加劇,逼得她無路可逃,只能選擇追隨那抹藍色的身影而去......
她的眼前出現了那朵藍色蓮花,它還是如從前那般光華流轉,遺世獨立。它騰起一層霧氣,化作一個女子站在她面前。那女子玉顏光潤,眸轉光華,寶藍的紗衣飄逸如飛,此時正踩在雲上,凝望着她,美麗的眼眸裡是濃得化不開的情。
“藍......”她伸手出去,想要握住那女子的手,卻只抓着一片霧氣。
她看着自己的手,失望至極。再等她定睛一看,那女子已經消失不見了。
“藍!”她大喊一聲,神情悲悽。就連幻夢,也不肯停留,非要一閃即逝嗎?
“藍,你等等我,我這就來,這就來......”
她喃喃自語,臉上綻開悽美的笑容。真到該解脫的時候了,她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七百年的等待,從殷切的希望到逐漸地失望,到不可遏止地絕望,再到如今的萬念俱灰,她已經承受不住了。她必須要尋求解脫,那沉重的思念已經如蠶繭將她層層縛住,越來越緊,幾乎無法呼吸。再這樣下去,她也會被自己對珞藍的思念折磨至死的。與其痛苦地死去,還不如早點結束自己,早獲輕鬆。
她閉上雙眸,兩臂展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踏出一步,一腳踩進虛空的雲海,身子直直墜了下去。她所有的真氣也在瞬間朝心脈涌去撞擊着丹田,正如一陣滔天大浪要生生拆毀一方堤岸。
在飛速墜落的過程中,她絕美的笑容綻放——藍,我來了......
就在她的身子急劇下墜之時,一抹紅色從她的懷中掉出,接着紅光閃爍,照得她睜開了眼睛。
她定定望着那片和自己一起飛速下落的紅光,心裡驚駭不已。
那紅光越來越盛,照得四周的雲霧都變成了紅色。過了一會兒,紅光突然炸開,四散開去,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嬰出現了。她罩着一個紅色的肚兜,小臉嫩如奶脂,大大的眼睛如琉璃一般漂亮。雖然在隨着妤辛飛速下墜,她卻不哭不鬧,一雙眼睛直直盯着妤辛,小手小腳在胡亂動彈。
妤辛驚了很久纔回過神來。眼看就要墜到地面摔得粉碎,她趕緊伸出雙臂抱住了那個孩子,然後立刻調節體內如大浪般翻涌就要衝破丹田的真氣。
然而真氣的動盪太過劇烈,她在空中一個翻身雙腳踩到了地面上,卻一連後退了好幾步才站穩,口中“哇”地噴出了一口鮮血,將前襟染得紅梅點點。
她卻忘卻了丹田的劇痛,癡癡看着懷中的嬰兒,眼淚流了下來——等了七百年,在就要離開世間的這一刻,自己竟等來了她!而自己已經乾涸了七百年的眼淚,現在也隨之回來了。
一滴眼淚掉在孩子粉嫩的小臉上,孩子扭了扭身子,蹬着小腿,咿咿呀呀地發着難以聽懂的聲音。
“你是珞藍對嗎?”
孩子只是睜着一雙大眼睛看着她。
妤辛用自己的臉輕輕蹭了蹭孩子的臉,說道:“先叫你‘火璃’好不好?”
她想叫她“藍”,可是孩子太小了,對着這麼個小不點她叫不出來,但看孩子的眼睛如琉璃一般漂亮,便先叫她“火璃”好了。
“璃兒你來得真是太及時了,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七百年......”
她的心酸得發疼,又混合着難以言喻的歡欣,只能用眼淚來表達。
“我們現在回家去好麼?”她搖了搖火璃的小手,然後脫下自己的外衣包住了那個小小的身子。她緊緊抱着火璃,離地而去向上飛昇,朝淨雲山的小樓飛去。從此刻開始,那裡是她真正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