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三十五、寒冰初融

敖建勸不動妹妹只好離開了。

這夜子時電閃雷鳴, 驚醒了妤辛。她從牀上一躍而起,衝到了隔壁房間——牀榻空着,沒有珞藍的身影。她風也似地衝出了門, 卻看見清泉當中立着那株藍色的蓮花, 在大雨中飄搖不定。蓮花上下深長的裂紋不時閃現, 透出隱隱光芒。

妤辛心頭駭然——珞藍你要離我而去了嗎?她手臂翻動, 立刻匯聚真氣朝水中的蓮花送去。

天空中的響雷一個接一個地劈下來, 像是要把這株蓮花劈個粉碎。妤辛一邊運送真氣一邊望着陰霾的夜空,心裡又悲又怒——珞藍已經這樣了,對神界不能構成任何威脅了, 難道一定要置她於灰飛煙滅的境地嗎?

綿綿不絕的太陽真氣罩住了整株蓮花,爲它擋住了狂暴的驚雷, 可是這遠遠不夠。那已經碎裂的魂魄就要破體而出, 化爲虛無。

妤辛心裡有如油煎, 但她告訴自己不能慌,自己一定可以救珞藍!她運上了體內所有的真氣, 然後毫不吝惜地全部送往那株蓮花。她全身上下被潑進屋檐的大雨淋透了,也冷透了。可是她半點也不理會,只是凝視着那株蓮花,堅守着心底的一絲希望。

蓮花身上的裂紋還是沒有消失,妤辛的心絞得痛起來。

“不要丟下我......”她的眼淚滑下了臉龐, 和雨水融爲一體。

清晨, 空氣格外清新, 鳥兒婉轉啼鳴。碧綠的樹葉上掉下滴滴的水珠, 正好落在含苞待放的花兒上, 花枝輕顫。

明願樓外的清泉中,那株藍色的蓮花仍在。它輕輕一搖, 化爲一名藍衣女子倒在了泉水邊上。

那藍衣女子慢慢撐起身子站了起來。她稍一轉身,就瞥見不遠處一隻金色的鳥兒倒在地上。那鳥兒長着三隻金足,一看便知是神鳥金烏,只是此時眼眸緊合,全身上下沒有一絲金色火焰。

她挪步過去,輕觸鳥兒的羽翼,發現它全身很涼,一點熱氣也沒有。她的眸底劃過一絲顫動。

她輕輕將那隻鳥兒抱了起來,走回明願樓,把它放在牀榻上。

她望着那隻鳥兒,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見到它的情景。

那一日,她正在王母的天池裡潛心養性,突然一股熱氣傳來。

她展開視線,看見天池邊上一隻似鳳非鳳的金色鳥兒站在那裡。它輕拍羽翼,絲絲金焰從羽翼上騰出,然後消失在空氣中。那耀眼的光芒,那灼人的溫暖都告訴自己,它就是這世間最尊貴的神鳥——三足金烏。

她在心裡笑了笑——想必它也是在好奇自己這樣奇異的蓮花吧,也罷,隨它去吧。

她收了視線,繼續凝神吸收天池的靈氣。等她行完一週天,再放出視線,那隻鳥兒還在!它望着自己,一動不動,金色的眼眸裡流光璀璨,鐫刻着自己的身影。

她微微搖動,化作人形,踏波行去,落在池邊。

“三足金烏?”

金烏聽見她的聲音,輕拍雙翅,化作一個女子,一身輕羅白衣,青絲如雲,肌膚勝雪,秀美絕俗。

“我是未昕,你呢?”未昕眸如春水凝望着她,脣角彎若新月,綻放出足以融化萬年寒冰的笑容。

“珞藍。”她在池邊坐下來,赤足入水,悠閒自在。

未昕稍一猶豫,也坐了下來,除去雲履羅襪,一雙玉足伸進天池,踢着池水,濺起點點水花,俏麗歡快。但是她卻從那美得飄渺的笑容裡捕捉到一抹憂傷。她素來不管身外之事,可看見她微蹙的娥眉,卻想伸出手去爲她抹平。

於是,她微微側身,問道:“你有心事?”

一句話讓未昕面露訝色。

“這池水之寒,可以洗去你三分煩悶,但是,剩下的七分,還要你自己才能化解。”她悠悠出口,開解對方。

“你有煩惱麼?”未昕卻反問她。

“煩惱?”

她微微閉目——這一千年多來自己有煩惱嗎?好像沒有呢。無論那崑崙山的湖水還是這天池的池水,都冰冰涼涼,她的心,好像也是冰涼的,沒有慾望,沒有奢求,也沒有熱情。

“無慾無求,何來煩惱。”

“都說神仙應該無慾無求,也就無所謂煩惱。可是,有誰真正做到了呢......我是日神後裔,是代代以精血單傳,沒有任何兄弟姐妹。那天天東昇西起的太陽算是自己的祖爺爺,可是他每日都忙着爲人界灑下陽光,爲神界昭示光輝,從來沒有時間陪我。雖然青婆婆一直照顧我,待我雖好,卻也嚴苛,總是提醒着我要記得身份,不要做出有損日神一族威名的事情來。”

原來,她如此美麗的笑容下,藏着一顆孤單的心。

“如果說寂寞,那麼,我千年孤身,比你寂寞。如果說聲名,我獨處此地,寂寂無聞,當更加期待。煩惱由心生,如果你束得住自己的心,那也就少些煩惱了。”她覺得,自己是束得住自己的心的,一千年一百年來從沒有過例外,可是沒想到,這心不知不覺就漸漸脫離了自己的控制......

“這,不容易做到呢......”

“那麼,以後心煩的時候,就到這裡來吧,至少這池水的寒氣,可以幫你滌去心中的幾分燥煩。”她發出了有生以來的第一次邀請。

“好!”

沒料到,因一朝邂逅,生千年情緣。

珞藍站起身來走到牀邊,仰望着如洗的碧空,浮上一抹苦笑。她又想起了之後的點點滴滴,想起了她們在海崖邊上的再次相識,想起太湖賞蓮,月夜醉酒,西湖驚魂,龍宮之行,還有那場神魔大戰,以及她們之間的纏綿,隨後的傷害,雷刑......最後,她想起了妤辛近日的努力與悲傷。

她又轉過身去,凝望着爲了自己已經用盡真氣以致於回覆原形的妤辛。

她的心裡,有什麼在悄悄融化。

她眼波流動,心底長嘆一聲:“你真是我的劫......”

她原本以爲,自己的心已經碎了,再也找不回來,可是沒想到只是被凍住了,現在,圍着妤辛所做的事,看着眼前的她,又漸漸化開......

在天雷劈下來的那一刻,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消散了,但也就是在那一刻,她發現自己還想再見妤辛一面。她還想最後再看一眼自己眷念了千年的容顏,再擁抱一次自己渴望了千年的溫暖。

當看見妤辛衝出來的那一瞬間,所有的東西化爲無形,她只看得見那抹秀色。她知道了,自己終究沒有放開......

時近晌午,妤辛終於回覆人形。她睜開眼睛,看見珞藍坐在榻邊,正望着自己。

“珞藍......”終於還是把你留了下來。

妤辛看着珞藍,淚水在眼眶裡翻滾。

珞藍心裡有點痛,卻微微一笑,“我沒事了,倒是你,虛弱成這樣。”

這微微一笑,落在妤辛眼裡,便是最耀眼的光華,照亮了她墨黑的夜空。

“珞藍......”她說不出話,只能喃喃輕喚,晶瑩的淚珠滾下眼角。

“你先歇着吧。”珞藍伸出手指,擦乾了她的眼淚,然後掖了掖薄被。

妤辛很想起來抱住珞藍,可是她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眼皮也很重。她吃力地把手挪出薄被,伸向珞藍,但珞藍看着她卻沒有動。她的眼眸瞬間就暗了下去——珞藍你終究不肯原諒我是嗎?

她的手就那麼擡着,沉默而倔強,過了很久很久,久得她心底的堅持要散掉最後一絲時珞藍伸出了手,拉住了她。

珞藍本來很涼的手此時卻讓她覺得溫暖無比。

“你先休息,我就在這裡。”

妤辛很累,可是卻不敢睡去,她怕自己一覺醒來發現這只是黃粱一夢。那時候,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面對珞藍了。

“如果你不想休息,我就走了。”

妤辛驚恐地看了珞藍一眼,手收得很緊,卻見珞藍眼角微彎隱有笑意。

“你......” 她本想說,你欺負我珞藍。可是她發現這話太親暱,親暱得珞藍可能不會接受,而且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有沒有說的資格……

“快睡吧,你如果不睡,我真走了。”

聽出珞藍明白無誤的關切,妤辛心安了——她不會趁自己熟睡的時候離開了。她闔上眼眸睡了過去,同時牢牢抓住珞藍的手,不願放開。

珞藍看着入睡的妤辛,心裡卻千迴百轉——自己真的可以原諒她嗎?凍住的心就算化開,傷痕也不會消失的吧。一次又一次的付出,換來的是一次又一次的辜負,一次又一次的傷痛。這一次,傷得如此厲害,還有轉還的餘地嗎?

妤辛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她一睜開眼睛,就急急搜尋珞藍的身影。

“我在這裡。”珞藍輕輕開口,話音剛落妤辛就撲到了她懷裡。

“珞藍......”熟悉的溫暖又回來了,她激動不已。

珞藍任她抱着,沒有動彈。良久,等妤辛平復激動,她不着聲色地說道:“你看,彩虹出來了。”

妤辛轉頭向窗外望去——的確如此。珞藍卻趁此機會脫離妤辛的懷抱起身走到門邊。

妤辛的心痛了痛,又強自壓抑下來,然後下了牀榻跟在珞藍後面出了門。

一彎彩虹橫跨幾匹青山映在半空,七色絢爛。

“藍,好漂亮!”妤辛下意識地喊出親暱的名字。

珞藍的眉頭微微皺了皺,又展開。

“嗯,很漂亮。”

從珞藍簡短的回答中,妤辛讀出了她們之間的距離。果然珞藍還是沒有原諒自己。但是沒有關係,這樣的距離已經不是千里萬里,她有信心趕上去。

她走近珞藍,拉住對方的手,“珞藍,只要你能在我身邊,我已經很滿足了......”她不奢求更多,只要珞藍不離開她。

珞藍轉頭看了她一眼,神色淺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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