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爸,我要照片,快來。”十多歲的小姑娘捋着兩條小辮子,擠進人堆,衝着大屏幕指了指。
樑肖皺了眉,頃刻卻又笑着撫住女兒的腦袋:“都大姑娘了,大呼小叫成何體統?說好的,今天逛遊樂場,明天就乖乖回香港,OK?”
小姑娘抱着肘子,撅了嘴:“我纔不要回去,我不要對着那個老男人,都能做我爺爺了,居然還要我叫他爸,哼!”
樑肖的臉色瞬時很難看。他上火了:“不許胡鬧!你要再離家出走試試?我就再不去看你了!”
“爸,”小姑娘立刻癟了嘴。她牽着老爸的手晃了晃,見老爸還沒消氣,瞟一眼屏幕,眼睛唰地亮了:“爸,你看,這張照片真逗,咯咯,你看她的頭髮,那麼長,像把劍呢。”
小姑娘誇張地捧腹大笑。樑肖知道,女兒是在哄自己。儘管想到前妻,滿肚子窩火,他還是順着臉色看了過去。一眼,他就驚地眼睛都睜大了。
俯衝直下的過山車上,一羣人撒歡地展開雙臂,有的一臉驚恐,有的一臉興奮,有的似乎尖叫到那張嘴佔了大半張臉。最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條長長的馬尾辮,因着急速被拽得筆直,真像一把劍插在女人的頭頂,那張臉似乎感應到痛苦,蒼白如紙。
“逗吧?咯咯。”女兒還在笑,樑肖卻皺了眉,只因這張臉不是別人,而是……他牽着女兒就往過山車下客的那頭趕,衝到那邊,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裡,果然看到了她:“莫笑!”
莫笑像只失神的布偶,鬆鬆散散地扎着一束馬尾。她臉色蒼白,步履似乎都因高空的刺激而微微虛浮。她一臉驚色,頃刻,蒼白的臉頰泛了一絲紅。果然,最最難堪的時刻,都少不得遇見他……
“囡囡,小心點。”樑肖衝着橫衝直撞的碰碰車招手。
小姑娘一邊狠撞,一邊做着鬼臉:“老爸,笑笑姐姐,你們來嘛。”
“這孩子。”樑肖搖搖頭,掛着慈父的笑容。
莫笑站在旁邊,擠出一絲笑容,朝小姑娘招了招手。
“怎麼一個人來遊樂場?”
莫笑有些尷尬,盯着碰碰車的目光有些失了焦距:“很久……沒來了。”她又說:“上一次逛遊樂場,還是……那時,我跟囡囡差不多大吧。”那次,也是跟爸爸來的。她把這後半句嚥了回去。
樑肖皺了眉:“問題看來嚴重了?如果不是享受刺激,坐過山車和蹦極一樣愚蠢。”他話語如刀:“那玩意兒不是用來找勇氣的。”
這一句似乎是催淚劑。莫笑的眼睛紅了,趕緊別過臉,刻意盯着天空看,灰濛濛的,似乎是更刺眼。他說得對。剛剛的過山車,她坐了三回也沒找回丁點直面……離婚的勇氣。
樑肖從女兒的小揹包裡掏出一張紙巾遞了過去:“沒什麼大不了的。地球少了誰不都還是轉?”
少了他,真還能轉嗎?莫笑一下子就沒忍住,淚撲閃着滾了下來。她趕緊接過紙巾捂了臉。丟死人了,爲什麼當着外人還要哭?早上明明都把這一輩子的淚都哭幹了。
樑肖有些侷促。他猶豫着,還是擡手拍了拍她的肩:“什麼事?當我是個樹洞吧。說出來,也許就好受點。”
莫笑沉默了好久。直到囡囡玩得滿頭大汗,不盡興地又開始了新一輪。她才一臉迷惘地說:“我看到……”一口氣說完,心口似乎是輕了一些,可那感覺更像缺了一塊,輕過之後是彌久不息的疼痛。那份協議,身邊熟悉的人,她都不能說,媽媽不能,曉麗不能,歐陽不能,甚至在她想清楚之前,對他都不能。所以,她纔沒忍住對身邊這個樹洞說,反正這輩子最糗的事都被他撞破了,似乎不再差這一樁。
樑肖皺了眉,表情似乎是有些意外,又似乎是意料之中。他問:“你打算怎麼辦?”
莫笑癡癡地搖頭,聲音細得被碰碰車的碰撞聲蓋得嚴嚴實實:“不知道。”可頃刻,她扭頭看他,眼睛還紅着,淚卻止住了:“可我不想離婚。一點兒都不想。”這就是她縮在書桌底下,熬幹淚水後,心底唯一剩下的聲音。這也是她頂着秋風衝上雲霄又墜入深淵時,心底唯一吶喊的聲音。
樑肖越發皺眉,眼神有點恨鐵不成鋼。
“我知道,到了這個份上還委曲求全,很沒尊嚴,很……賤。”她很不想把這個標籤貼在自己身上,可心口洶涌的血液叫囂的全是這個字。她攥緊了拳:“可我不甘心啊。我們才結婚四個月。怎麼就……我搞不懂爲什麼會這樣……”
“搞懂爲什麼,真有那麼重要嗎?”樑肖說話從來一針見血。
“當然重要!”莫笑斬釘截鐵。她驀地移開視線:“難道離婚……真會遺傳嗎?”爸媽的婚姻好歹持續了九年,而她的呢?甚至連九個月都沒有?
“拖泥帶水,只不過給對方緩衝,耗盡他的內疚,讓他徹底厭煩你。男人是不會輕易離婚的,一旦動了念頭,十有八九不會回頭。”
樑肖的話句句都像刀子,莫笑被戳得有些站不住似得,她默默地帖近憑欄,下意識地把手撐在了上面。
樑肖嚅了嚅脣,似乎嘆了一氣:“當然,也是給自己一個緩衝。”
莫笑回了頭,直直地看着他,那神色哀婉得惹人心酸。
“耗盡殘存的感情,讓自己徹底死心。”樑肖也直直地看着她。他忽然解嘲一笑:“誰不是這麼過來的呢?他不還沒提嗎?你就做好心理建設,盡最後的人事,等他開口……就爽快轉身。”
他像看穿了自己,莫笑想了一路,也不過是覺得自己走投無路,除了等待枕邊人最後的宣判,她別無他法。她不可能搶在他開口前轉身,她不甘心……更捨不得。死總要死個明白吧。她想熬着,把裹住半身的積雪都刨開。她要真相。
“你……”莫笑咬着脣,最終好奇心作祟還是問出了口,“和囡囡的媽媽……也是這麼過來的嗎?”她早聽同事八卦過,他單身,可直到今天,她才知道他有個十一歲的女兒。
樑肖繃了臉。眉梢動了動,他走近一步,看着場子裡瘋玩的女兒:“我和前妻是大學同學,畢婚族,再好的感情也會被磨掉。一個工作狂是留不住老婆的。”
莫笑黯然地垂了瞼:“如果老天給過我機會,讓時間來磨滅我們,或許,我今天撿起那份協議的時候順手就能提筆簽了。可是……”四個月!她始終接受不了他們的感情這樣曇花一現。
她都掏了心窩子,自己再遮遮掩掩似乎太不夠爺們。樑肖的表情忽然變得玩味,透着一股子滄桑:“算了,人生總會有個把糗友。我們算吧,相互撞破了對方的糗事,就沒必要再裝逼了。”
他看着莫笑,平靜得像一潭死水:“離婚,不是因爲我是工作狂,雖然她口口聲聲這麼說。事實上……”他苦笑:“她跟了別人。”
短短几個字把莫笑釘在了原地。
“她的老闆,現在都知天命了。囡囡那時剛剛六歲,正準備上小學。”他盯着莫笑,“你覺得是你慘……還是我慘?”他又苦笑,眼圈都蒙了一圈黑:“拖拖拉拉半年,她哭過、求過,最後還不是去了香港?”他又拍了拍莫笑的肩:“你現在和我那半年一樣,再多的堅持,其實只是用粉筆擦把生命中的那個過客擦掉而已。”
人與人的距離,很是詭異。往往一個瞬間,不經意突破了某道坎,就忽然會變成惺惺相惜。
十多歲的小囡囡,無憂無慮,拉着莫笑好一天瘋玩,多少驅散了一些傷懷。
車庫像個密閉的悶匣子,連燈光都像罩了一層陰霾。莫笑呆坐在車內,足足五分鐘,無悲無憂,出離現實一般。她甩上車門,摁了密碼鎖上樓。
家,依舊冰冷。婆婆坐在客廳,像尊黑麪神。莫笑好聲好氣地招呼,只不過換來一聲悶哼。
玄關口,她注意到,他的鞋子在,應該是回來了。不知爲什麼,她站在樓梯口,硬生生地邁不動步子。一想起那四個字,還有那個日期……她的心就揪作了一團。
她摳着扶手,一步一步,簡直是步步滴血地攀上樓。真相永遠是殘酷的,那個七夕的日期烙在她的腦海,從腦門上一記猛擊,她差點踩空,仰頭一記踉蹌摔下樓。早在那天,他們就該結束了。她忽然就不知道自己還回來做什麼,還能做什麼。
沉悶,天地混沌間,似乎只剩洗手間嘩嘩的水聲。
莫笑呆坐在梳妝檯前,盯着鏡子,好一個可憐的女人。她低眸,瞟見指尖捻着的照片,歡樂谷最兇險的過山車上,囡囡拉着她脫下了鞋子,也卸下了一身的硬殼,她隨着小姑娘放肆地嘶喊。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扁導體像發炎了,不知是不是叫得太狠了,還是昨晚……她趕緊收回思緒,臉漲得通紅,眼也漲得通紅,手直抖。恥辱,如果她早看到那份協議,她絕不會……恥辱!她攥緊了拳,腦袋耷着,恨不得把自己埋在深土裡。
她怎麼會淪落到這副田地?她爲什麼要那樣取悅他?明知道他排斥自己,爲什麼還恬不知恥地貼上去?啪嗒,一滴淚落在了照片上,她胡亂地拂了拂。聽見水聲停了,她趕緊把照片塞進抽屜裡,起身就往外逃。走得太急,她連抽屜都沒推上,露着一個大口子。
啪嗒啪嗒——她一邊披着絲巾,一邊飛奔下樓。好在婆婆和路姨都休息了,她穿過客廳,推開窗,就躲進漆黑的院子裡。她還沒想清楚該怎麼辦,是攤牌呢,還是繼續等待。
雷鳴霄一邊擦頭髮,一邊環顧四下。去哪兒了?他皺了眉。
打了一天高爾夫,筋疲力盡,他纔好不容易從腦海裡暫時屏蔽掉妹妹那張蒼白的臉。試問,他哪有心思去哄那個女人?她纔是罪魁禍首,卻裝得跟個受害者似得。他不過對她稍加顏色而已,又沒把她怎樣?掛着張苦瓜臉給誰看?等他哄?下輩子吧。
心底忿恨,他甩手把毛巾扔去梳妝檯上。毛巾掛在桌邊又滑落地上。
雷鳴霄很不耐煩地走過去撿起來。站起那瞬間,透過抽屜細縫,他猛地就逮到那晚的挑釁眼神。他拉開抽屜,遊樂場,他們一左一右,中間夾着十來歲的小姑娘,嫣然老夫少妻喜得女。拳頭緊緊攥起,他氣得肩膀都有點抽起:“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