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風寬大的衣袖飄展,手指在袖中飛快的變幻着。地上那些僞裝化作的粘液突然生出幾道綠幽幽的水蛇來,直起身來吐着信子,在他身旁舞動不休。離路西風和水蛇稍近的灌木叢突然都開始發黃枯死,莖稈上留下黑褐色的斑紋,如同被野火燒焦。
殷泱原本一直站在遠處笑呵呵的看着,此時突然將手中摺扇啪的一聲合起,怒道:“無知狂徒,竟敢用這無解的腐魄之毒,當真不怕遭天譴麼!”
“天譴?”路西風冷笑了一聲,“天道尚且昏昏,讓善良無辜枉死刀下,窮兇惡霸猖獗四野,還要談什麼天譴麼?我路西風雖然是個收金奪命的殺手,卻也明白老天爺的道義靠不住,人終歸還是要靠自己。老天若是有眼,也不會讓我父母慘死亂軍之中。殷爺,我敬你手段高明,卻不是來聽你說這無趣的醜話。”
路西風的語氣淡淡的,哪怕是在談起父母慘死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也絲毫未變。
殷泱面色沉了沉,嘆道:“又是枚苦果。真不知這一遭天劫又要剜去幾多英才,真是可惜……”
他長長嘆了口氣,面上痛惜之情深切。擡頭看到路西風如臨大敵的模樣,旋即笑了起來,道:“也好,路先生對上我,用什麼毒都不算陰損。請吧。”
路西風頷首,喝道:“殷爺小心。”
身旁數條水蛇應聲而去,急速逼向殷泱。殷泱微微一笑,衣袖揮灑間,身前如同起了一面氣牆,那水蛇在原地衝撞撕咬,卻無法再前行半步。
路西風一聲冷哼,袖中又是諸般變化。那原本在原地打轉的水蛇突然都從中爆裂開來,化成漫天的水汽,緩緩滲過氣牆,突地又匯聚成蛇的模樣,嘶嘶的遊向殷泱。
殷泱大笑,喝彩一聲:“好!”身形飛縱間手中摺扇連點,正好都點在那些正要匯聚起來的蛇頭上。那水蛇被這扇子一點,都如同被敲昏了頭一般,身形直愣愣的掉在地上,竟發出叮噹的脆響。
路西風臉色一變,定睛看去,才發現那些毒液化成的水蛇竟然都凍成了冰坨子,沒有了龍,這蛟龍八變的後招就再也使不出來了。
“路先生,承讓了。”殷泱笑着,一手輕輕彈掉了摺扇頭上沾上的毒液。
路西風站在原地面目鐵青,他知道自己這腐魄之毒製取極爲困難,取毒之時更是用三十六名罪犯的性命做引,於人道大有虧損。若不是這一遭情勢危急,他幽蘭樓雖不擇手段的盛名在外,卻也萬萬不會動用此毒。不想這殺手鐗在殷泱面前竟如同兒戲一般,此刻那些在極北酷寒之地都不會凍結的毒液都成了不會流動的死物,不由得他心驚喪氣。
半晌,他咬着牙,迸出一句話來:“殷爺莫急,路某還有一招請殷爺賜教。”
殷泱臉色變幻,嘆道:“路先生,我知道你們幽蘭樓有那同歸於盡的手段。只是不論你怎樣的手段,對我而言終究只是末流之術,徒然枉費心力罷了。我勸路先生收手,回去好了。有時候,退路往往纔是正確的。”
“殷爺好氣度。只是對我這種人而言,根本就不存在殷爺所說的退路。我從七歲開始殺人,每一刀每一刺,都是沒有退路的。我師父死的時候拉住我說千萬不要想着生,因爲我們是殺手,只能與死打交道。那是他最後一次任務,他想要收手了和亮鶴樓的花魁隱退。他想活下去,所以就死了。”
殷泱嘆了口氣,道:“原是如此,是我太唐突了。路先生請。”說完他將摺扇放回腰間,取出一支通體白亮的小蛇來。那小蛇不知什麼材質鑄就,隱隱的散發逼人的寒氣。
路西風笑了笑。
他本生的極爲瘦峭,如同一張皮子掛在骨架上,臉上顴骨高聳,眼窩地陷,這一笑就如同是地底還魂的骷髏咧嘴,帶着森森的寒意和悲嗆。
他伸手解下身上寬敞的大袍扔在一旁。那袍子之下再無一物,露出他肋骨清晰的胸膛來。那前胸後背上,結滿了觸目驚心的疤痕,刀劍的貫穿傷將這本就黑瘦的身軀劃弄的越加猙獰。他兩隻手在胸前飛快的變幻着手勢,速度越來越快,竟慢慢的模糊起來,只留下道道殘影。
“篷!”
殷泱腳下那些凍結的冰蛇突然炸裂開來,數不盡的細小冰粒飛射。殷泱搖了搖頭,左手衣袖輕揮,便將碎冰盡數掃射回去。
路西風突然大喝一聲,向前奔行了數丈有餘,那飛射而回原本會打在牆上的碎冰都悄無聲息的沒入了他的身體。
殷泱一驚,眼見着路西風乾瘦的身軀突然如同被吹鼓了起來,轉瞬間變得肥胖臃腫。那軀體變化極快,幾個呼吸間便已經不似人形,只剩下一個巨大的肉團橫在地上,身上滾滾的都是泛着綠光的黑色血液。
“何苦如此?”殷泱搖了搖頭,知道路西風這是以身御毒,將自身做成了一團毒物,只怕是再無活路了。
那一團巨大的赤色肉塊猛地坍塌下來,變作一條長滿了人臉的巨***。那巨蛇足有五丈長短,身上不生鱗甲,卻不住的滴落着粘稠的綠色膿液,在大理石的地面上燙出陣陣白煙,發出哧啦啦的聲音。殷泱站在它樑柱一般粗的身軀下,像一截白晃晃的木頭。
那毒蛇晃晃頭,蛇頭之上的人臉各般變化,終於定住,一雙燈籠似的大眼看定了,厲嘯一聲朝殷泱撲咬下來。
殷泱不躲,只是將手中那條長有尺餘的小蛇平舉,臉上沒有一絲半點的驚駭。直到那蛇嘴中巨大的尖牙快要觸到他的手臂之時,他才輕聲喝了一聲:“去!”但見手上那截白蛇閃過一道流光,瞬息間射入了巨蛇腹內。
巨蛇猛地人立而起,發出吃痛的嘶吼聲,嗓音沙啞,隱隱正是路西風的聲音。殷泱一動也不動,靜靜的站在那裡,看着巨蛇嘶吼着朝後傾倒。
也不知殷泱那截小蛇在巨蛇腹內如何動作,那巨蛇在當院裡打滾糾纏,慘嚎陣陣,聲音尖銳,聽來如同刀劍刮刻耳膜。
良久,眼見巨蛇已是無力翻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殷泱招了招手,便見那枚白色小蛇從巨蛇口中鑽出,蛇身上依舊是白亮如常。
殷泱將小蛇放入袖中,緩步走到蛇頭面前,輕嘆道:“路先生何必如此。”
那巨蛇身軀慢慢震顫,坍塌下去,露出一張墨綠色的臉,正是路西風。路西風喘勻了氣,輕聲道:“多謝殷爺。”
“我告訴過你,這龍蛇變對我而言沒有用處,你這腐魄之毒我也只當兒戲。先生何必還要如此?此時腐魄之毒透體,先生只怕死後會變成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啊。”
“這我知道。只是人活一世,總有些事情要不計較後果的。我這遭雖然負了僱主的委託,但死在殷爺手下,也不算委屈。”路西風的臉被周圍紅色的血肉吞噬,慢慢變得不清晰,“只是殷爺,我還是不明白你爲什麼不怕腐魄毒。幽蘭樓中毒經曾有記載,說此毒除了仙人真身,其餘不論修仙修道,都難逃魂魄動盪之苦。”
殷泱笑了笑,問:“毒經中可曾說此毒是如何而來?”
“南疆蛟龍山上的赤煉蛟所生。”
殷泱走近了耳語道:“我告訴你,那不過是我的涎液而已。”
路西風本已渙散的臉突地變得清晰起來,他雙目圓睜驚駭欲絕:“你……你是……”
“是。”
那張臉愣了愣,臉上的表情慢慢平淡,終於變得死寂。
“原來如此。”那張臉說。然突然渙散開來,沒入蠕動的肉團之中,再無聲響。
殷泱直起身子伸了個懶腰,嘆道:“這世上之人偏是這般固執,卻不知只是徒然傷神而已。”他轉過身,笑道:“兩位覺得呢?”
有那麼一會極是安靜,然後地上的一塊石板撲通一聲被推開,一個少年從洞裡露出半個身子,膽戰心驚的看着殷泱。那少年生着張圓圓的臉,身穿青色褂子,正是那被程鬱派進城中的張順。
張順眼睛對上殷泱的一條細細泛着寒光的眼睛,頓時七魄走了大半,愣在那裡發着呆。半晌有餘,他突然緩過勁來,反身又往洞裡鑽去。
“笨蛋,都被人發現了還縮什麼縮,快上去!憋死我啦!”原來他卻是被人從洞裡推出來的,洞內那人見他鑽了回來,登時破口大罵。
張順記不情願的從洞內爬出來,看着滿地紅紅綠綠的毒物肉塊,站在洞邊腿肚子直打轉,一步也邁不出去。
“要不是看在你救了我一命的份上,打死我也不帶你過來。”洞內那人罵罵咧咧的探出身來,看清了眼前汁水淋漓的場面,呀了一聲道:“在洞裡只覺得外頭打得熱鬧,想不到竟然打成這副德性了。”
卻不是行歌是誰?
行歌嘖嘖讚歎着爬出洞來,站在原地細細的打量了四下的環境,才向殷泱拱手道:“在下曲行歌!”
殷泱笑了笑,還未答話,卻見洞內忽的閃出一個黃色身影竄上行歌肩頭。殷泱待得看清,臉色突然大變,那條白色小蛇從袖中翻出攥在手上,臉色極是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