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外細細的雨絲如同突然被割斷開來,兩個少年憑空現出身來,正是行歌與慧生二人。
帳中諸人大驚,四周披甲衛士也都各自奔了回來,刀劍向外,在程鬱面前堆起幾重厚厚的人牆。
與程鬱下棋那人笑了笑,揮揮衣袖道:“程將軍不必如此緊張,行歌少俠與我卻是老相識了,還曾在瀚海城中結伴行了半日。”
行歌臉色變幻,隔着雨簾看向那衣袖飄灑談笑風聲的年輕人,幾日之前,這個如今滿面春風禮法得當的坐上之賓還只是個怯懦的兵勇。他想着那人一副倔強又膽小的模樣,心中也漫漫的似乎飄過一場雨。
“張順……”他喃喃着這個名字,如同是在輕輕擦拭這名字上的灰塵,好看清這兩個字下面埋藏的真正面目。
張順大笑,前行幾步作揖,一邊道:“足下還記得區區,真是讓人汗顏……”
“先生不必客氣,你長我幾歲,這禮數我實在當不起。”行歌鐵青着面目走近帳中,暗地裡攥緊了拳頭向身後的慧生示意。
張順笑了笑,也不多說,伸手示意道:“請坐!”
行歌大喇喇的坐下,又飲盡了桌上一杯殘酒,這才笑道:“張先生真是神人。我與先生在瀚海城后街上天入地多時,雖覺先生必不是一個無能怯懦的傢伙,卻始終沒有想到你竟是玄陰門下。這一盤棋我還未下便是輸了。”
張順愣了一瞬,疑惑道:“我先前是馬伕身份,在城中所作所爲,我自認應該是天衣無縫,不知道哪裡露出了馬腳讓你懷疑?”
劫生從行歌胸口爬出來,站在肩頭上盯着張順左瞧右瞧,似乎是被張順的變化驚嚇。行歌自斟自飲,連連喝了數杯,才指着肩頭的劫生笑道:“便是在困住它的洞穴中!”
“請指教一二。”
“那洞穴高三丈有餘,再加上屋頂至地面的高度,足足有四丈,你若是真的是個膽小無用的普通馬伕,如何能從如此高的地方墜下卻絲毫不受損傷?”
張順一愣,手撫額頭笑道:“本性難移啊……竟然能在這樣的細微之處露出馬腳,真是貽笑大方。”
行歌也自笑笑,問道:“在下也有一事不解,還望先生告知。”
“請講。”
“像先生這樣的人物,理當是化外之人不受俗世困擾纔對,如何甘願替程將軍賣命,甚至不惜以身犯險潛入瀚海?當然,這對你來說根本算不得危險……”
張順笑了笑,也斟了一杯酒飲下。
“足下可曾聽過蜉蝣?”
行歌一愣,旋即笑道:“朝生暮死者。”
“是也!世人常道蜉蝣是這世上最悲哀的蟲子,一旦長成,便即只有一天甚至一刻的生命。它們匆匆欣賞世界的繁華,又匆匆死去,甚至來不及留戀一株花一棵草。然而世人愚鈍,豈能知曉蜉蝣的幸福?一天之中便能通達人生,人類空度百年所苦苦糾纏的愛恨離別在我們看來不過是虛妄的夢境……”
“我們?”行歌舉在脣邊的酒杯頓住,驚歎出聲。
“是,在下正是一隻千年修道的蜉蝣。”張順似乎很享受行歌臉上的驚詫,又斟了一杯酒。“雖說修行千年得化人形,然終是本性難易,每過一年便有數日回到幼年,在幾日之間重曆本族生死幻滅,心如年幼,力量內斂。我與少俠在瀚海城相見之時,正是我回渡之時,那份膽怯和平庸卻不是裝出來的,而是忘卻一切之後的本心所現。程將軍卻是並不知曉,只當我是尋常兵士,還着我爲他餵馬數日。讓行歌少俠笑話了……”
行歌沉吟半晌,終於將那杯淡酒一飲而盡。“原來如此,卻不知張先生來此小城是何打算?如果我沒有認錯的話,昨夜裡血洗幽蘭樓的應該是先生身後那位。”
“正是。”張順似乎一點也不遮掩,微微笑着的眉眼間沒來由的帶上了一點血腥。“那隻不過是我們與程將軍的一點交易而已。我們真正所謀的,不過是二位而已。”
“因我二人,便讓這滿城百姓一同受這兵戎之禍麼?張先生似乎也太看重在下了。”行歌面色一寒,一手按上了手邊的長劍。劫生被主人身上的氣勢逼迫,也站在他肩上睜大眼睛呲牙咧嘴。
“行歌少俠,我說過,我對你命數的瞭解不比你少多少!莫說是這一城的人命,便是用全天下的百姓來換你二人,我們也換得!”
“那便沒什麼好談的了,多謝你的酒。”行歌站起身來,手上長劍灑出萬丈青光。那些披甲掛劍的兵士被這青光驅趕,都一起向後退去,卻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響,似乎連兵士的腳步聲和帳外的風雨聲也被劍勢阻遏了。
張順卻是未動,依舊淡然地坐在桌旁斟酒,似乎面對的並非是鋒芒萬丈的兇器,而是正在席間與一位老友談心。行歌凝練的劍氣遇着他的身軀,便如同大浪拍擊在礁石之上,悄無聲息的碎裂開去。
“少俠不想知道自己的命數麼?”
行歌笑笑,收了劍氣。“原本是想的,如今不想了。知曉了又如何?徒然爲自己鑄造枷鎖而已……”
張順飲下杯中殘酒,拍案而起,喝道:“好氣概!我真不願做你的對手,我們應該是飲酒談棋的朋友!”
“對不起,我不會下棋。”
那已無劍氣的長劍突然如山勢簇起,散出浩瀚如海的光芒,保護程鬱的一圈兵士被劍勢所帶的一圈氣勁掃到,忽的撕裂了厚重的牛皮營帳向後飛去。帳外洋洋灑灑的風雨在這一劍中突地靜了半晌,桌上那隻盛酒的薄胎瓷瓶靜了一瞬,化成一堆讖粉。
張順不慌不忙,大袖揮灑,如同憑空掀起一場大浪,將緣盡的熾烈光芒盡數攔下。
“我與你在城中同行半日,你卻不曾在我身上覺察出一點氣勁,我二人修爲高下立判,你又何必要多此一舉?”
行歌不說話,身上真元飛速奔流,隱隱竟浮現出一道虛影。一時間劍光搖曳,大帳將傾,而風雨無聲。
“好!”張順讚歎了一聲,手中卻並無兵器,只是一如迎風起舞,衣袖揮展,便將行歌劍上兇猛的招數盡數兜在袖底。
“阿彌陀佛!”身後慧生清朗的佛號誦起,帳內山嶽一般凝滯的氣場突然崩解,風雨之聲復起。
原來慧生在一旁觀瞧,已是明白了張順在先前的交談之中便已在周圍佈下禁制,使得中軍帳內氣勢凝滯,行歌所用劍法招招有奔雷之勢,卻是在出劍之時便被禁制掣肘,那張順只須用衣袖在行歌舊力已皆新力未生之時擾動氣勢,便能將行歌劍招破除,絲毫不露痕跡。
行歌身上無所不在的重壓突然消失,氣勢便漲,手中長劍立時如同撲壓的巨浪。
慧生一招建功,更不多停,自袖中摸出轉經幢,張口唸誦:“唵!”
那一字真言自他口中迸出,在空中竟匯成金色梵文,在他頭頂靜了一瞬,炸出刺目的白光。那牛皮大帳在這一聲真言之中震顫良久,終於不堪重負,傾塌下來。
一旁呂尹天也已按捺不住,身形沖天而起,已如一支利箭劃破帳篷,縱身過去與慧生纏鬥。
呂尹天所用法器正是手中一串怪異的鈴當。那一串紫金鈴鐺大小不一,被他迎風一搖,發出陣陣尖利的鬼哭。
慧生所吐真言被這鈴鐺之聲一繞,突地黯淡許多,接下來的“嘛”字一眼所發青光便弱了許多,幾乎被行歌的劍光所掩蓋。慧生轉經幢收回袖中,身上佛光大盛,單腳立地,面上現猙獰面相,正是仿那明王降魔之勢。待那鈴聲之中淒冷鬼哭稍緩,左手持不動明王印,右手一拳打出,正好打在那鈴鐺音節變幻之處,口中再迸真言:“哞!”
他此時已是將密宗身密與口密一同用來,又兼他拙火定修成,拳勢之中已含意密,這一拳雖是簡簡單單的羅漢拳,實是集他修爲之大成。
一時間那真言所含關閉地獄之門的禪意散發,黑色光芒綻放,隱隱在他的拳上匯聚成墨色暈圈。這呂尹天法器鬼哭之聲陣陣,顯是深諳鬼道,這關閉地獄之真言恰恰與他相剋。
呂尹天卻也識得其中厲害,面色一凜,已是將一顆拇指大小的小鈴摘下,擎在頭上驟雨一般瘋搖。
隨着這陣鈴聲,兩人之間募得騰起一陣黑色煙雲。待那黑霧散盡,慧生身前早無呂尹天身影,卻憑空跳出兩隻煉屍出來。那兩隻煉屍不着衣物,通體上下生着赤色的毛髮,嘴裡更有一對長長的獠牙,正自閃着點點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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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停了一天電,直到六點鐘才恢復。急急忙忙趕着碼字,卻發現倉促之下寫的東西實在不能細看。今天就只這一章吧,日後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