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歌在門口輕輕叩響門閂,許久也不見有人迴應,於是推開黑色的大門。
熱浪和煙霧像一面牆撲倒,行歌忍不住咳了幾聲。定睛打量,才發現這個不大的廳堂裡坐滿了衣衫不整的漢子,他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口的吸着手上的煙桿,竟然沒有人回頭看。
行歌愣了愣,轉身想要出去。
“小哥,來住店的吧。”一個女人的聲音,帶着饒有興趣的笑聲。
行歌回頭,見大門旁邊的櫃檯後面坐着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那女人一臉風塵模樣,甚至身上的衣衫也是隱約透出肌膚的輕紗。行歌被那女人胸前露出的半顆胸脯晃得眼暈,急忙佯作被煙嗆到,低頭咳嗽。
女人嘻嘻的笑,輕輕拉了拉胸前過低的抹胸。
“嘖嘖,第一次來吧,糕點巷的劉麻子介紹你們來的吧……呦,看看這姑娘,這臉蛋,嫩的能掐出水來……”
女人看到餘越兒,眼睛裡迸出豔羨的目光,從櫃檯後繞出身來上下打量這不言不語的姑娘,目光時時掃到行歌和慧生臉上。行歌覺得那目光裡帶着讓人難以忍受的促狹。
“老闆娘,我們是初到此地,不大懂得規矩,可還能住店麼?”行歌經不住那女人刀鋒一般的目光,開口問道。
“能,當然能。”女人目光從餘越兒身上回轉,扭動着腰肢又回到櫃檯後面去了。“第一次來瀚海,我便先給你們講講前街和后街的規矩,免得你們到處走動不小心惹上麻煩。”
“如此甚好。”
“瀚海名字喚作商賈之城,想必幾位聽過吧。言下之意便是天下商賈都要匯聚於此,收集消息兼互通有無。於是因了這個便利,城中便自生了這許多的煙花酒樓,自是爲那些一擲千金的鉅富豪門所設。你們白日裡定然都看過了那些亭臺樓閣,琉璃磚瓦。那便是前街了,有正經的官老爺管理,夜裡還有官兵巡哨,保那些紙醉金迷的有錢老爺安平。可是天下財物離散,最終都聚在這些靠吸人血汗的商人手中,窮人也照樣得過日子不是?所謂車有車道,馬有馬道。我們這些祖輩住在瀚海的窮人也不能就心甘情願的給富人挪開地方吧。呶,便是這后街。這裡是我們做主的地盤,我們每日裡吃酒耍錢,卻也樂的清閒不是?官老爺惱怒我們,平日裡也不理睬……或者說不敢理睬吧。”
“那些前街的富商自是不用說,平日裡是萬萬不會來我們這藏污納垢之地。我們也實在看不慣他們附庸風雅的臭模樣,所以各自相安,是不會無事走動的。后街的人去了前街,更得被軍士不斷盤查,別提多掃興。”
女人止住話頭,打量了行歌背後的長劍,接着開口道:“小哥幾個看來不像是身懷巨資的人物,前街是別想了,不嫌委屈的話,就在我這落腳便是。”說到這裡她頓了頓,露出個奇怪的笑容:“但有個條件,你在我這屋子裡隨便挑個人,勝過他拿手的本事即可。成了,分文不收。不成,你得替我幹一個月的夥計。”
行歌愣了愣,未理會女人的提議,問道:“我看這瀚海城城牆不甚雄偉,兵士也不多,是怎麼躲開戰火的?我一路過來,朔州城和濮陽城都被攻破……”
“躲?”女人打斷了行歌的話,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哪有這麼輕巧的事?你看看前街那些大老爺臉上肉痛的神色便知道,不知道他們爲平息戰禍花了多少的家財。這些守財奴,也只有幾世經營的家業要毀於一旦的時候才能拿出這麼多錢吧。話說回來,這些當兵的也真夠黑的,大老爺的錢袋估計也要被掏空了。現在城外還駐紮着亂軍的兵馬呢……”
“哦。”行歌沉吟了半晌,擡頭突然道:“那便你吧。”
“什麼?”女人有些驚訝。
“你剛纔不是說勝一場便能住店麼。我挑你了,你拿手的本事是什麼?”
吵吵嚷嚷的屋子突然變得安靜下來,原先喝酒說笑的衆人都停了下來,轉頭看着這要挑戰老闆娘的少年。
行歌回頭,發現他們大都是一副看好戲的神色。
“咯咯咯,小哥,你知道這些人爲什麼都看你不?他們都是我這些年收的夥計,他們想,或許又多一個可以端茶遞水的新人了……”
女人說着從桌底拿出一個色盅,笑道:“我拿手的便是這搖色子。小哥不妨試試。”
行歌也笑了笑,搬過一個凳子坐在臺前,兩手放在櫃檯上:“不用看了。怎麼個賭法?”
女人愣了愣,又笑:“看來小哥也玩過……盅子裡有三粒色子。我搖盅子,你猜大小。”
“好!開始吧。”
女人咯咯咯的笑,手在桌上一拍,也不見使了多大的力氣,便見盅子突然跳了起來。女人抄手接過,手上挽個花,便見桌上的三粒色子都告不見,色盅裡面開始噼噼啪啪響做一團。一時間女人一隻蔥節一樣的手在空中晃動只剩殘影,身上的輕紗隨着動作上下翻飛,好不炫目。四下的漢子都投過來餓狼一般的目光。
行歌卻是無暇欣賞,回頭招呼了慧生過來。
“篤!”色盅扣在桌上,女人一雙眼睛笑眯眯的看着行歌。
“和尚,幾點?”
慧生低頭合什,答道:“三,四,六。”
行歌回身,正待說大。
慧生又道:“女施主換過了,現在是一,三,四。”
行歌笑了笑,道:“那便小好了。”
女人臉上笑臉崩碎,手按在色盅上,指上骨節隱隱發白。屋子裡靜悄悄的,甚至沒有人呼吸的聲音。
良久,一滴酒水從傾倒的罐子裡淌出,滴在地上的酒碗裡,發出一聲清脆的響動。女人嘆了口氣,掀開盅子,那三粒色子安安靜靜,正是一三四小。
“老闆娘,陰溝裡翻了船了吧。莫不是你見這小哥生的俊俏,有意放水的吧……”一個滿臉絡腮鬍的漢子站起身來喊道。
女人笑了起來,朝那漢子啐了一口,罵道:“陳老四,這小哥是比你俊多了。你兔崽子夜裡別來敲老孃的屋門。”
四下酒醉的男人們都哈哈大笑,一起起鬨,屋子裡又是一副熱鬧景象。
女人轉身衝行歌躬了躬身,輕聲道:“幾位跟我來。”說完提了柱子旁邊的燈籠朝樓上走去。
行歌衝慧生擠了擠眼睛,咯咯的笑出聲來。
大廳裡混亂骯髒,如同破敗的酒館,樓上的客房卻是乾淨利落,雖然沒有什麼精雕細琢的飾物,卻難得精緻。
行歌看這客房佈局精巧,牀幃細軟,屋角還置着幾盆花草,忍不住嘖嘖讚歎道:“老闆娘好手段。”
老闆娘會錯了意,只當他是說自己玩色子的技藝,笑道:“小哥取笑了,還不是被小哥擊敗了?”
行歌笑了笑,也不解釋。
老闆娘安頓好了,便轉身出門,吩咐道:“那姑娘便在你們隔壁,你們也好有個照應。有事下樓喚我。哦,這裡的夥計都叫我莫三娘。”
說完反手帶上了屋門。
行歌伸了伸懶腰,走到裡間往大牀上一趟,說道:“這瀚海城也有可愛的地方。”
慧生笑了笑,坐在桌旁默默誦經。
莫三娘下了樓,無論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剛纔怎麼會輸。那小和尚猜出她盅內色子點數不算什麼,凡有些能耐的賭徒都有這聽聲的本事。她驚訝的是,當自己想要用內力震動色子變換點數之時,卻如同被人所阻,用盡力氣也不能動彈盅內色子分毫。
她低下頭去看臺上的三顆色子,心中疑惑。
她輕輕用手撥弄了其中一顆,卻見那色子突然坍塌,變成了一堆骨粉。
“原來如此。”她笑着搖了搖頭,知道剛纔一番比試,自己已是徹底的輸了。自己推不動色子,卻是因爲那少年雙手在臺上也用了內勁。
小小年紀,竟有如此手段。
她擡頭看了看樓上,心中沒來由的跳了幾跳。
丑時初刻。
無月無風。
客人已經走了半晌有餘,主人猶自坐在石桌前不言不語,細長的手指在茶盅上來回撥弄。
一人身着黑衣從屋頂躍下,如御清風,緩緩落在白衣的主人對面。青年依然默不作聲,甚至眉眼也未擡一擡。
黑衣人屈膝半跪,悶聲說道:“那三人進了后街,此刻正落在了蜘蛛的網中。”
青年人眉角終於一抖,手臂揮動間衣角蘸上了杯中的殘茶道:“自投羅網?好!這回母蜘蛛只怕是不會再埋怨自己平日裡無事可作了吧。”
他站起身來,彈了彈衣袖上的茶漬,道:“你去告訴母蜘蛛,讓她收網之時小心些,別一不小心吞到肚子裡了。恩,就說這三人我要了。”
黑衣人面上一凜,答道:“是!”
轉身又躍上了屋頂,幾個縱身消失在錯綜複雜的巷道里。
殷泱看來心情好多了,將衣袖揮了幾揮,自言自語道:“看來此事已是成了。如此甚好,何須大動干戈。”
他笑了一陣,轉過身來呼喝一旁的丫鬟:“看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