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線噼裡啪啦得開始燃燒, 裴青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抓緊垂在坑洞的粗繩, 粗糲麻繩上的突起刺痛着手掌。掌心裡不知何時沁出了細微的汗水,使得粗繩變得有些滑膩。坑洞靜寂無聲,可以清晰地聽見黑色的□□已經被引燃……
第一聲劇烈的爆炸聲響起時, 裴青只感到背脊一僵, 像是在曠地裡被雷電猛擊一般, 肩膀上開始火辣辣地疼痛。他卻根本不敢停下來,手腳並用地加快速度往上爬。等在上面的傅百善似乎察覺到了什麼, 探着頭往下看。
漸漸乏力的裴青感覺一陣暈眩, 雖然隔得很遠, 但是可以清楚感覺出天怎麼那麼高,風怎麼那麼遠,珍哥的鬢髮怎麼那麼黑?她的臉怎麼那麼惶急?還有她的呼喊怎麼聽起來象隔了一層濃稠的東西?
沉悶的爆炸聲次第響起, 腳底已經感受得到地面的顫動。
傅百善心頭大急, 繩索那端的七符哥不知爲什麼忽然停了下來,半掛在空中的人隨着灼熱的氣浪起伏不定,暗紅的火光和黑色的煙塵將他的身形籠罩得似隱似現。她心中便不覺“咯登”了一下, 忽然便有了一絲不好的預感。
將肩上的斗篷甩開,把兒臂粗的繩索往自己腰上一纏, 傅百善雙手左右開弓,發死力將繩子一點一點地往上拉。她從未如此虔誠地感謝老天爺讓自己天生便有一把好氣力, 幾個回合便將人從坑洞里拉起。
裴青面色蒼白果然是受傷了, 只是他一身黑衣也不曉得他到底傷在何處?想是歇了一陣, 他慢慢清醒了過來, 望着一臉驚慌的女郎裂嘴自嘲道:“這是第幾次了,回回都讓我來演被美人搭救的英雄!”
傅百善見他還有工夫耍貧,一顆心才勉強放了下來,此時才感到雙手痠軟。站起身解下粗重的繩索扔進坑底,一把抄起裴青的腰桿就往外走。由不得她不着急,坑洞裡的爆炸如同遠方的悶雷,巨大的聲響和火光勢必會把值守的倭人士兵引來。再者腳下的地殼輕顫,只怕……
兩人面面互視一眼後齊齊面色大變,傅百善半扶半抱着裴青開始頑命狂奔。
如果他們有空暇回頭張望,就可以看到身後的坑洞象是巨人手裡的麪糰一樣,被拉扯,被搓揉,被踐踏,在火光和黑霧下漸漸變形坍塌,直至化爲一片荒蕪。剛纔用來套繫繩索的古樹連根拔起,趔趄地被陷入鬆動的地縫當中。不過片刻時辰,靜謐且幽深的野林便改換了模樣,變得如同地獄一般駭人。
不知奔了多久,裴青氣喘吁吁地道:“珍哥,放開我,讓我下來自個走!”汗水幾乎糊住了眼眶,傅百善覺得象託着一座大山,全憑心頭一股氣支撐着不敢鬆懈。因爲這是她的至親之人,即便遇到天崩地裂也不能隨意拋卻。
裴青半睜着眼,看着心愛的姑娘汗浸浸的側臉,越發覺得她眉宇似漆膚色如蜜,心頭軟得幾乎化成水,卻故意呲牙道:“好珍哥,放我下來吧,你抓着我的傷口了!”
傅百善大驚,忙把人小心扶靠在樹旁,這才察覺手心粘膩,藉着即將天明的些許微光,影綽得見手心裡竟是一片烏紅。不由心下大駭,顫聲問道:“七符哥,你傷在何處?”
裴青呵呵低笑毫不在意地道:“不妨事,大概是有一根引線提前爆炸了,氣浪將一塊利石砸在我背上。都是徐直那個烏鴉嘴,說什麼術業有專攻,我這個半路出家的炮仗師傅果然不是那塊料。莫怕,此後我再假扮老馬,就用不着往身上貼那些駭人的傷疤了。”
傅百善見他還有心情打趣自己,又好氣又好笑,卻更加小心地把人扶起仔細查看。裴青的後背被泥污和血漬覆蓋住了,衣衫破損處有一道半尺長的血紅傷口大喇喇地橫亙着,硝煙和烈火灼燒的痕跡佈滿整個背部,血水將他的黑衣下襬浸得溼了一大片。
傅百善看得倒抽一口涼氣,擡頭去看男人。就見那人眉頭緊皺,大概是因爲傷口痛得很了,平日裡不言苟笑的細長雙眼少了些冰霜,看着竟然給人一種溫柔和脆弱交雜的錯覺。
這麼大的傷口不處理會死人的,傅百善也顧不得羞赧,半側着身子把最裡面穿的中衣解了下來。準備撕成幾幅長條,好緊緊纏住那處裸露的傷口。
此時山風秫秫林中靜寂無人,朝陽還未升起,變得淺白的下弦月掛在遙遠的青藍色的天際。女郎柔美的肩膀就這樣坦然地現在眼前,從側面可以清晰地看見她的鎖骨微微凹陷下去,在光線下形成了一弧極淺的陰影。月白色地繡着淡彩蜀葵紋的內衣下,胸口渾圓而小巧,襯得女郎的腰肢如同細柳一樣柔韌。
中衣是用細布綿綢做的,輕薄吸汗,用來包紮傷口再好不過。裴青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布匹上面留存的女兒體香,於是他眼中的愉悅越發深了。傅百善狠狠瞪了他兩眼後,努力把他的腦袋扳開。
裴青沒有拒絕女郎的舉動,甚至在傅百善靠過來幫他將白布系在胸前打結時,還老老實實地舉起雙手主動配合。這本是一個理所當然的舉動,他自己卻不知道他的一雙眼睛蘊蘊藉藉,溫柔得像一湖春日碧水,傅百善被他猶如實質的目光看得幾乎要扭頭逃走。
山下不遠處已經有士兵發現了坑洞的異常,舉着火把在往這邊趕。兩人互視一眼後,隱匿身形快速穿過密密的叢林。
天大亮時,石見山前擠滿了馱運銀礦石的牛車。腆着肚子的北條義男望着眼前清一色穿着靛青夾衫的力夫,有些好奇問道:“大人是從哪裡找到這麼多人搬運礦石,我還準備在礦山給你找幾十人幫忙呢!”
徐直呵呵一笑解釋道:“這些都是幫着福泰號搬運貨物的工人,一到伊那島就有管事幫着僱傭當地人了。要不然我那船上幾百石的貨物,像那些瓷器絲綢都要輕拿輕放,很多都金貴的不得了,難不成要自己長腳走下船來?”
北條義男哈哈大笑,對徐直的印象更加好了。他在心中由衷地感嘆:果然是中土大國的氣度,一族家主的位置說不要就不要,連臨時僱傭的奴僕都要幫着置備新衣,這份胸襟這份氣概真是讓人無比折服。他日要是有機會,定要去那物華天寶之國走一走看一看。
小推車軲轆軲轆地陸續上路,徐直不引人注意地乜了一眼徐驕,就見他輕不可見地點了一下頭,一直懸着的心這才放下來。與北條義男胡亂寒暄幾句後,鑽進馬車時匆匆問道:“怎麼耽擱這麼久,害得我在那個死胖子面前都編不下去了!”
徐驕壓低嗓門道:“那些人都順利到齊了,寬叔緊趕着給他們找了處溪水,讓他們梳冼乾淨又換了船上水手的換洗衣服。珍哥的爹身子也好好的,只是他們一夥人個個都匱乏得厲害,倭人恐怕把他們當牛羊使喚得過了。還有珍哥和老馬爲拖延時間落在了後面,老馬還不小心受了傷,珍哥正在給他換傷藥。”
徐直嘖嘖了幾聲,皺了皺眉道:“此地不宜久留,懷良親王精明不已,要是讓他發現了蹊蹺咱們誰也走不脫!”說到這裡他悵悵自個感嘆了一聲,“要是日後他發覺是我壞了他的好事,只怕對我也不會善罷干休!”
這個話頭徐驕便不好接了,徐直和懷良親王是打斷骨頭連着筋的親表兄弟。日後縱然知道他私放了一羣中土人,還好意思撕破臉不成,至多隻能徒呼奈何吧?
大路平坦車馬疾行,路上雖然碰到幾個關口,但是有伊予北條義男開出的書函和印信,又有石見山礦場買賣銀礦的合約,竟然一路暢通無阻沒有受到意想不到的盤查。衆人手腳頗快又歸心似箭,僅僅一天的路程便趕到了海邊。
天光一色間,近在咫尺處就是張帆揚漿正待起航的福泰號。
懷良親王在行邸裡接到福泰號即將返程的消息時,正在案几後用棉布細細搽拭長刀。聞言不悅地將棉布棄在地上,舉起手中長刀狠狠向下一劈,低聲咒罵了一句“不識好歹的東西”。身邊都是他的親近之人,自然知道他罵的是何人。
良久之後,感到無趣至極的懷良親王才放下手中擦得無比錚亮的寶刀,小心地供奉在案几的鹿角刀架之上。又極緩慢悠閒地飲了一杯茶水,勉強壓抑住心中的厭棄和煩躁,纔在福泰號的許準出入文書上砰地一聲蓋上硃砂紅印。
他將文書合上,靠在案几上摩挲着封面處凹凸的字跡,想了一下又實在有些不甘心,喚了一個心腹手下過來低聲吩咐道:“仔細派人到船上搜查,徐直要走就走,但是絕對不准他挾帶一絲一毫的私貨和違禁物上船。”
手下躬身應命而去,懷良親王負手望着院落裡精緻的綠樹山景。心境平復之後才惆悵地發現無數花葉繽紛落下,竟然已是荼蘼花事的春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