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城裡比風傳得都快的向來是人的閒言碎語, 更何況是這樣跟紅頂白的熱鬧事。不過兩刻鐘, 坤寧宮大宮女阿鸞對着新封傅鄉君說的這句“宮裡沒人受得起你一拜”,便跟春天的柳絮一樣悄無聲息地傳到景仁宮。
劉惠妃差點咬碎一口銀牙, 將桌上的霽紅八寶紋盞摔在地上大怒道:“皇后這是在打我的臉呢, 眼看齊王一天天大了,這心思也跟着活絡起來了。哼,無論什麼阿貓阿狗只要拜在她的門下, 那身份立時就高几個臺階, 我們這此犄角旮旯的貨色可當不得那鄉下野丫頭一拜嗎!”
這話裡話外有僭越不當之處,按理本該深埋在心底裡的。只是劉姣這段時日頗有些心浮氣躁,肚子裡的話一下子就破口而出。她本來還想看一眼讓兒子記掛的女子長什麼樣, 連賞賜都準備齊全了, 是一對嵌多寶累絲金手鐲。
今日一大早劉姣就穿戴好等在景仁宮,心想這傅氏既然蒙皇帝親自賜婚,日後少不得還有別的造化。眼下即便做不成兒媳, 先交好一二也是值當的。沒想到一向不理事的皇后這回不但親自見這位新封的鄉君,給了諸多賞賜不說, 還讓貼身的大宮女說了這種囂張至極的話語, 簡直不知所謂。
對面紫檀彭腿方凳上坐着的正是剛剛大歸的德儀公主,面容溫婉清麗,讓人見之心頭生悅。她充耳不聞劉姣方纔的怨懟之語, 笑着將一碟剛剛剝好的松子推過去, 溫聲勸慰道:“母妃何必爲此事動怒, 二哥一向被父皇器重, 好日子還在後頭呢,日後這麼些個小角色想拜您都找不到門檻!”
這話俏皮可愛,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奉承之意在裡頭,讓人聽了心裡舒坦不已。
劉姣伸出戴了赤金點翠護甲保養得如同少女般嬌嫩的手指,愛憐地拍了拍她的手臂道:“你雖不是我親生的,卻在我跟前養了好幾年。你且安心住下,無事就喚人進宮來陪陪你。你看你年紀輕輕,穿戴得比我還素淨,這樣下去可不行。“
想了一下複道:“你二哥舅母家有個崔文櫻,是彰德崔家的女孩,猶擅詩詞歌賦人也知禮懂規矩。姑娘家多結交幾個朋友,日子很快過去了。到時候,我再細細地爲你挑選個身子強健的夫婿,好讓你下半輩子有個依靠!”
德儀公主便有些羞赧地低頭,吶吶言道:“要是我看中的那人……有妻室在側呢?”
劉姣驚訝地擡了半邊眉毛,旋即不在意道:“昔年武皇后膝下的令月公主下降,那薛駙馬前頭也是有妻子的。可是面對皇家煊赫威嚴,還是隻得將妻子休棄。我兒看中何人便是何人的福氣,用不着多慮。”
一陣和暖的春風夾帶着屋內有些濃郁的沉水香嫋嫋襲來,德儀公主垂下眉睫極柔順地低頭,輕微地應了個“是”。
錫雲殿是景仁宮的一處偏殿,離主宮甚遠,是德儀公主未出嫁前的處所,此時便作爲她大歸後的暫居之地。貼身宮女葉眉將大衣裳接過,放在屏風前的紅木落地四角衣架上,擔心地看着自小服侍的主子,想說什麼又不敢說。
德儀公主讓她欲言又止的神情逗笑了,悠悠拈了一顆嶺南進貢的櫻桃放進嘴裡。櫻桃色澤嫣紅鮮嫩多汁,這個時節能吃到這類時鮮果物,只有劉惠妃纔有這般大的體面,她不過是託了福才分得這麼一小筐。
葉眉這才嘟嘴道:“奴婢擔心死了,偏您一點都不着急。好容易回了京城,怎麼那位裴大人就要娶別人了呢?”
德儀公主姿勢優雅地將櫻桃籽吐出來,用帕子包裹後丟棄在一邊,眉眼裡都是隱藏不住的繾綣愛意,“他生得又好,人又精明能幹,都這個歲數才成親,我才感到奇怪呢!再說,我畢竟是個寡婦,實在不願意拿公主的尊位去壓迫他。”
德儀公主此時穿了一件寶黛色繡了銀色西番蓮的夾衣,慵懶舒適地靠在鑲了素錦邊的彈墨迎枕上,午後的陽光斜斜籠罩着她依舊細膩白皙的臉頰。守寡之後,江南吳家並不敢在日常用度上苛薄,所以她長得比出嫁前還要豐腴一二分。
良久,才聽得她突地一笑,“今兒我去得早,聽母妃身邊的嬤嬤私底下說,二哥府上因爲白王妃即將生產沒有人照應,母妃本來還想求娶這傅氏當個側妃來着。只是因爲她才被敕封四品的鄉君,不好與人爲妾,所以才被皇帝轉手賞給了裴青。”
葉眉癟着腮幫子,“那這傅氏運氣也忒好了,才入宮選就救了晉王,才救了晉王就封了鄉君,才封了鄉君就被賜婚給那般人才出衆的裴大人!”
德儀公主似笑非笑地望過來一眼,雙目低垂喃喃細語,“可見有些福氣不是人人都消受得了的,一個鄉下來的野丫頭罷了,我不消見面就知道這位傅鄉君最是個命薄的。到時候豈不正好,我一個寡婦他一個鰥夫,兩下合一好,誰不用不着嫌棄誰……”
葉眉一臉的恍然大悟,“原來您是這樣的打算呀,難怪我看您一點都不着急。”隨後捂着嘴打趣道:“您這般爲那位裴大人考慮,生怕他受了委屈,想來是真的把他放在了心上。自古道,從來英雄最難消受美人恩吶!”
德儀公主娟麗的臉龐就飛起一抹酡紅,眼眸裡有纏綿的水光流動,“在吳家那座活死人墓裡,若非有這個念想支撐着,我是一天也活不下來。可巧一回宮就遇見了他,可我連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就怕他看輕了我。再等等,我要再等等。到時候,老天爺一定會順遂我的心願……”
葉眉又是心酸又是心疼,這樣好的公主怎麼就沒有個好命呢?也好,等那位裴大人娶了親之後,有一百種方法讓他在最短的時間內變成鰥夫。到時候,公主再使些溫柔手段,說不得明年就可以離開這個令人感到無比逼仄的錫雲殿。
德儀公主想了一下道:“母妃吩咐過,讓我跟京中名門閨秀結交一二,那位崔文櫻琴棋書畫嫺熟,聽說傅鄉君救人的那天她也在現場。你派人出去傳她進來,我想聽聽這位傅鄉君是個什麼樣的女子?”
葉眉便撇嘴道:“說得好聽是個四品鄉君,生父不過是個六品的武略將軍。大概手裡有一兩分蠻力,又有幾分運道才機緣巧合之下救了晉王殿下。應該還有兩分顏色,不然秦王殿下不會想求娶她當側妃。反正是個不相干的將死之人,您作甚還要花費精力在她身上?”
德儀公主神色便有些黯淡,終於道出自己心底潛藏的憂慮,“因爲我還聽說了一件事,宮中有人說這樁賜婚其實是裴青親自求來的。御前的事情真真假假,我也不敢下水磨功夫去打聽。只是依我對他的淺顯瞭解,若非心裡有幾分喜愛,他絕對不會輕易開這個口。”
葉眉便悚然一驚,“您是說裴大人是先看上這傅氏,才向皇上求的這段姻緣,而不是皇上隨意指婚……”
這下子便棘手了,葉眉一直以爲傅氏是先救了晉王才被封鄉君。皇帝卻不過情面,就將她賜婚於裴千戶。這兩個人之前應該是從未相識的陌生人才是,怎麼又牽扯出其它?若這傅氏真真是裴大人的心上人,公主怕是要多費些周折了。
即將落土的金光斜斜照進來,德儀公主娟秀的下頜緊繃,眼底浮出一種勢在必得的狂熱,“我的生母死的時候位份不過是個才人,她留給我唯一的一筆財富就是一個忍字。忍字頭上一把刀,有些事不忍着就要被割肉。”
德儀公主嗬嗬地笑了起來,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得意,“所以小時我被宮中老嬤嬤欺辱時忍了,纔有機會被人發現身上的傷痕後養在景仁宮,那些欺負過我的老嬤嬤個個都被杖斃。父皇爲籠絡江南世家,讓我嫁給吳家那個病癆時,我也爽快地應了。因爲只有這樣,父皇纔會對我愧疚,纔會答應我日後的請求!”
葉眉從小便跟着她,自然曉得所謂天之嬌女不過是個名頭,誰會想得到皇家公主幼時爲了填飽肚子,還悄悄地去揀隔夜的糕餅。這宮裡,沒有得勢生母的庇佑,失怙的公主之尊還不如尋常百姓家的女兒。
看到葉眉眼裡的黯然,德儀公主回想起昔日的艱難,驀地攥緊手心,“所以這些我該得的東西,我統統都要得到。”隨即傲然一笑,眉眼間是皇家人特有的桀驁和執拗,“無論裴青是否求娶過傅氏,我都不允許她長久地活着,裴家的宗祠只有我才能進!”
窗外的落日遲遲不肯落下,餘暉便在德儀公主的臉上勾勒出一片奇怪的陰影,使得她秀美的側顏裸露出一絲不可調和的冷漠,“今天我一大早就趕去景仁宮,就是想見一見她,偏生被張皇后阻攔了沒見成。本來我還不想這麼快了結她,可誰讓她礙了我的道呢……”
春天的氣候說變就變,白天還是好好的晴陽,此時就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琉璃窗上的水珠爭相恐後地滴落,殿外幾個青銅大缸裡新點的藕段才生出嫩綠的毛尖角,女人的嘆息就象檐口下的雨水一樣,潺潺地流入屋角的溝渠,在端頭處微微旋起幾個白色的泡沫,立刻就了無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