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外的大門哐噹一聲被推開, 有人聲漸漸嘈雜。
正暗懷別樣心思的徐玉芝唬了一跳後才猛地反應過來, 應該是丫頭和婆子們把兒子送回來了。她連忙站起身迎出去,就見迴廊上胡亂地丟着幾把油紙傘, 幾個形容狼狽的人相互嘻笑着搽拭身上的雨水。帶着一頂滑稽至極斗笠的兒子半趴在奶孃的懷裡,正揚着臉笑嘻嘻地望過來。
看見女主人出來了, 幾個丫頭和婆子忙不迭地躬身行禮,七嘴八舌地稟報着今日的行程。最後還是奶孃笑着道:“哥兒一出門就不哭鬧了,怕曬着就沿着潞水河慢慢地走,一路看那些漕船和水手。看得可好了連身子都大願意動, 要不是緊跟着颳大風下大雨, 哥兒還不捨得回來呢!”
徐玉芝心都快化了, 忙上前一把接住道:“趕明叫你爹爹買一條大船,咱們一家三口坐在大船上, 讓咱家彩哥看個夠!”
彩哥已過一歲生了,生得細眉大眼極招人喜愛,除了走路不太穩當外,說話說得極清楚,偶爾還認得幾個字。徐玉芝抱着兒子心頭一動, 就笑着問道:“爹爹不太舒坦在裡間睡着呢, 我們一起去喚他起來吃點心好不?”
扎着小辮的彩哥拍着小手自然無有不應。
常柏心裡憋着邪火如何能安睡,早在屋子裡聽見動靜, 想了一下就掀了門簾子出來。擡頭就看見女人手裡抱着一團雪一樣乖巧的兒子, 心頭悶氣不由消散了三分。伸手取了案几上的芙蓉雞骨糖遞過去道:“頑了一晌午餓了不, 在外頭看見什麼好東西了, 過午了都不捨得回來?”
玉芝心裡有鬼就總覺男人的話裡有話,悄悄從眼底望了一眼,卻見男人面目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靜。
彩哥一向被帶得嬌慣,徐玉芝又是個大方的,奶孃出門時荷包裝得滿滿的,她又是鄉下婦人的吝嗇作派,藉着給小主子買東買西,自己也悄悄沒下幾個銅板。所以彩哥出去一趟,但凡看見的吃食都淺淺的嚐了一遍,所以這會子肚子裡填得飽飽的根本就不餓。
芙蓉雞骨糖是京中越盛齋傳出來的名點,是用加了紅糖的白麪擀作三層,中間豎劃幾刀,油裡炸過呈金黃色時撈出瀝盡油,趁熱放入溫熱的飴糖中過蜜而成。此外還要滾上一層用熟面和白糖混合的糖粉,吃起來又香甜又酥脆。
這碟雞骨糖是閒暇時日嚼着好玩的,但是這一向天氣炎熱,糖杆就有些軟化了。彩哥拿過來舔了一口就棄在一邊,跳着腳大聲叫嚷道:“不……好吃!”偏他人小力弱,那雞骨糖被他隨手一拋就棄在常柏的長衫下襬上。
徐玉芝正待頑笑幾句,就見丈夫的臉色忽然黑沉下來漸變得陰晴不定。
她卻不知常柏突地想起昔日在青州時父親被毫無緣由地罷黜,特特備了厚禮到在登州守備太監府拜謁。等了好幾天後,在富麗堂皇的廳堂裡第一次見到那位徐太監時,那人也是一臉的輕忽與不屑,將禮單棄在地下拖長了聲調低哼:“什麼東西——”
常柏只覺耳鳴目眩,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和眼前這張嫩得幾乎掐得出水的小臉慢慢重合在一起,一時間分不清現實和幻想,他便直直地伸出手將那孩子用力一扯。不知是境由心生還是別的什麼緣由,湊近了細細打量那孩子白胖的臉龐,竟是越看越令人生惡。
彩哥的手被拉得生疼,還鬧不清發生了什麼事,大概覺得有些不舒坦拼命開始掙扎。徐玉芝一時急了正待喝罵幾句,就見丈夫瞪着一雙幾乎要吃人的赤紅雙眼望過來,那聲喝罵就囫圇吞進了喉嚨裡再不敢做聲。
常柏見徐玉芝眼神閃爍一副心虛的表情更是怒火中燒,越發肯定了心中的猜測。
他在國子監聽人閒暇時說起過閒聞軼事,有些宮中太監得掌大權之後,就會花重金求名醫診治,無數靈丹妙藥吃下去後身體會重新泛發生機,甚至還能娶妻生子與常人無異。原聽了這種傳聞後不過一笑了之,如今細看彩哥的眉眼嘴脣,竟然無不與那老太監相同!
常柏一時間氣得手腳發抖肝膽欲裂,隨手將剛剛站直的孩子猛地一推,站起身子就踉蹌地往外奔去。屋外烏雲翻滾大雨又至,於是他就沒有聽見女人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
彩哥本就身小力弱腿腳不穩,那股大力讓他趔趄後退了幾步,倒栽蔥一樣跌在一把榆木四出頭官帽椅上。那把椅子的一個尖角正正對着孩子的後腦勺,只聽咔登一聲微響,那孩子睜開眼微微叫了幾聲疼。
徐玉芝撲過去抱起孩子時,不過片刻就見他已經悄無聲息全無半點反應了。
等僕婦們聽見陣勢不對慌慌張張地把大夫請過來時,還沒等下方子大夫就說彩哥已經無救了。中午還活蹦亂跳的孩子,怎麼說沒就沒了。就有僕婦小聲嘀咕,說男主人出門時神情似乎有些不對頭,是不是派個人到衙門裡喚個仵作過來看看再說?
正在議論紛紛之時廳堂的門打開了,徐玉芝雙目紅腫地站在那裡,神情黯淡似乎強行壓抑着哀慟,細聲道:“彩哥是自個頑耍時摔倒時磕着了,出生時算命先生說過他一歲生時有大劫,沒想到真的應驗了。請各位各自散了,我們母子還想在一處好好說說話!”
徐玉芝平時裡溫和知禮,侍這幾個下人也算寬厚。更何況小少爺意外身故的真正緣由大家也沒有親眼看到,再則即便是其中有什麼貓膩,這種事也是民不舉官不究,衆人相互望了一眼只得嗟嘆散去。
此時已近戌時,天空烏黑一片,一團團的鉛雲沉重得像棉絮一樣,呼嘯的利風捲着女人單薄的衣裙上下翻飛,象是地獄裡將將爬出來的厲鬼。
憤然出門的常柏隨意找了間不知名的小酒館,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悶酒。酒館偏仄陰暗,因爲大雨只有幾個跑船的水手和碼頭上的力夫。昏黃的燈火下,屋子裡充斥着一股難聞的酸臭汗味。那些人口袋裡想來沒甚銀錢,只沽了一壺酒,桌上只擺了一碟鹽煮毛豆,坐在長條凳上天南地北地胡吹着。
有人就說今年的風水不錯,江南的糧米應該能按時解繳入京。到時候多跑幾趟多掙幾個銅板,回頭就把兒子送到學堂去讀書,省得長大了當個睜眼瞎子。另一個力夫就得意洋洋地說,已經存了五百文捎回鄉下去了,家裡的婆娘和孩子又可以割幾角肉打打牙祭了。
沒人注意到的角落裡,常柏滿心滿懷的豔羨。
他迷濛地望着這些平日裡不屑一顧的粗人,羨慕他們一心一意地過着貧賤的日子,羨慕他們明白家中大字不識一個妻子的根底,羨慕他們知道自己的兒子是不是親生的。哪裡象自己,枕邊人時時帶着假面具,就連一心疼愛呵護的兒子也不知道是誰的種!
外面巡夜的更夫已經敲二遍鑼了,店小二抄着手苦着臉過來說打烊了。常柏怒從心頭起,就這麼一個上不了檯面的東西也敢瞧不起他是嗎?他胡亂地翻撿着身上的荷包,將兜裡的幾兩碎銀全部抖落在桌上。
店小二見他長衫布巾知道他是讀書人,也不敢十分得罪於他,連忙哈着腰把碎銀收了。趁人不注意時又悄悄換上兩壺兌了水的劣酒,心想反正喝迷糊了那舌頭也分辯不出來,這麼晚的颳風下雨夜賺一個是一個。
常柏喝到實在不能喝了,肚子裡的酒水一陣又一陣地往喉嚨口涌,身子不聽使喚頭腦卻越發的清醒。他大着舌頭找店家會了半天賬,把找補的銀子小心地收回荷包,這才厚着臉皮借了把傘,一腳高一腳低地往家走去。
因爲下着大雨,街面上沒有什麼行人。微弱的燈光下,雨水連線一樣噼裡啪啦地打在棕黃色的油紙傘面上。常柏混亂地想到,以萬教諭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大嘴巴,只怕書院裡的人明天就會知道那些醜事,知道他是靠賣了老婆才保住了功名,知道他視若珍寶的幼子其實是個老太監生的雜種。
雨水漫過溝渠,形成一股股渾濁的溪流爭先恐後地往潞水河流去。常柏踉蹌地摸回了家,卻驚異地發覺院門大開着,院子裡似乎一個人都沒有。他甩甩頭才見正房點了一盞燈,一個女人的身影透過雙格紋的窗戶映照了出來。
不知爲什麼常柏就感到一絲心安,他自嘲地輕吁了一口氣。拂開藍底纏枝門簾子,就見女人安坐在燈下,正在縫製一件衣裳。看那樣,分明是自己的夏服。牀榻上的被褥微微隆起,彩哥露了半個頭睡得正安穩。
常柏一屁股坐在四面開光的榆木圓凳上,咕隆喝了大半壺的茶水,喘着氣問道:“怎麼不讓奶孃帶孩子睡,半夜鬧起來了還要叫人,這個天兒忽冷忽熱,當心讓孩子沾染風寒!”語氣倒是溫和有禮,彷彿白日裡那個暴怒而去的人是個不存在的影子。
徐玉芝拿針線的手就頓了一下,淡淡道:“奶孃家裡有急事,我不敢耽誤她,就給了二兩銀子打發她回家了。以後……彩哥就由我自己帶,反正我一天到晚沒事,帶一個孩子還是綽綽有餘的!”
屋角的雙喜銅字燈忽然閃爍了一下,一張桌子邊上坐的夫妻倆一動不動,投在窗紙上的人影子就變得又黑又長。常柏拄額靠在桌子上,彷彿累極一般嘆息了一聲,終於把壓在肚子裡許久的話問出口,“彩哥,是我的兒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