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國使臣已輪流至朝,馮九卿的壽宴取消的消息自然也隨之廣傳,但卻沒有使臣離開。
一是他們入東華還未見到皇帝、太后、攝政王任何一人,就這麼走了,未免顯得自己太失敗;二是因爲東華皇帝邀請,他們即便想拒絕,也要看看那些笑裡藏刀的禁軍。
上一次的太后壽宴,南澤調戲馮九卿,雖然羅華公最終是不僅丟了紅霓綾羅寶衣,還毀了子孫根,可那近乎取笑玩弄的態度卻讓所有人惱恨交加。
若是東華當年強盛之時,南澤敢如此羞辱東華太后,不必人說,手下將領自然就率領大軍殺過去。但上一次,東華沒有這樣的實力,只能勉強示威,進而還是忍下。
上一次的大宛,同樣態度倨傲,呼蘭將軍獻禮而來,卻狂妄直問先帝死因,挑釁馮宇,看似是站在牧野單于的兄弟情立場上,可國家相交,唯利永恆,他不過是藉機挑撥朝臣,甚至掀起內亂罷了。
兩國相鄰,若是可能,內亂一起,最先攻上來得力的,就是大宛。
而後呼蘭得蒙馮九卿敬酒,化解尷尬,竟從頭到尾不見彎腰敬禮,高高在上,視其爲傀儡,馮九卿又受輕蔑鄙夷,還是隻能忍下。
最後,太后壽宴之上,雲丹林雲霄竟昏昏欲睡,足見其根本沒有將馮九卿看在眼裡,馮九卿心神疲憊,最終……依舊只能忍下!
身爲太后,這般奇恥大辱,一忍再忍!而後,更是齊璞瑜藉機革殺,千難萬險逃過一劫,伺候便是徹夜難眠,痛徹心扉,又因飲酒過度,傷了身體,至今不得多飲。
馮九卿昨夜,又是難眠。
因爲今日,便是她的生辰。
她撇開左右,一個人來到了雲霞宮殿羣。
三丈高長地焦紅外牆,被鎖在九十九根蟠龍石柱之中,三殿六樓十二宮中鑲嵌着飛閣流丹,銀河白橋,就像一座華美至極、奢華絕頂的囚籠。
它依舊尊貴高雅,依舊威嚴氣派,當中的玉石桌椅、暖香宮燈還是那麼美輪美奐。讓人不自覺地想起那句廣傳東華的稱讚。
“有天宮之縹緲,亦不乏桃園之豁然,兼遼原之大氣,並綾羅之精緻。好個壯麗精緻的雲霞宮殿羣啊,”空無一人的大殿中,馮九卿身着硃紅鳳袍,雲髻花顏,蓬密秀髮。
但終究同那次不同,那象徵少女的劉海已經收了上去,頭梳烏蠻髻,碎葉紅梅額心貼,朱丹紅脣,柳眉勾劍,風情許露,張臂擡頭,凝注那盤踞在拱頂的龐大金龍,慢慢收緊手指。
就像火鳳飛天,馳騁於壯闊遼原,烈火從地獄裡熊熊燃燒,火紅鳳袍沉重而威嚴,純白宮殿中,她在遼原上盡情釋放自己的憤怒,眼前一幕幕,耳邊一聲聲,彷彿那日場景重現……
終於,讓她等到了這個機會!
馮九卿笑了出來,笑聲越來越大,宮外的人不自覺屏住呼吸,心臟怦怦地加快跳動,看着那展翅飛揚的絢爛鳳凰,近乎癡然。
然後,他聽到她說:“終於,到我了。欠我的,都該還了。”
心下一沉,門口的人默了默,許久纔開口,打破了長笑之後突兀的寂靜,伴着沉穩而規律的腳步聲,深深長嘆,“……今日是你的生辰,何必要穿舊日的衣裳。”
默然無語,馮九卿回過頭,凌厲的妝容讓齊璞瑜呼吸一滯,啞聲道:“你……在憤怒嗎?”
“我當然在憤怒,從今日晨起,我無時無刻不在憤怒,但我可以壓制憤怒,”她慢慢揚起嘴角,冰冷地注視着他,冷冷道,“我可以一直壓抑下去,直到我的實力足以匹配我的憤怒。”
“……是東華的實力。”齊璞瑜糾正道。
馮九卿輕哼了一聲,“也是我的,也是你的,不是嗎?”
她是掌握玉璽的太后,而他是掌握兵權的攝政王。
而齊尚,是一尾韜光養晦終於開始顯露爪牙的巨 龍,他單純可愛的外表,讓身居朝堂數十年的老饕都開始忌憚、畏懼、退縮。他的爪子正捏着列國來使,磨厲鋒芒,直至有一天,將他們徹底吞沒,建立一個前所未有的……東華帝國!
她是在憤怒,從昨夜開始,她的夢中就不停閃過那不堪的調戲、刻意的挑釁、自然而然的不屑,她怒不可遏了!但,卻又極其冷靜。
齊璞瑜深深地看着她,“那你打算,向誰復仇?如何復仇?”
“誰欺辱於我,我便向誰復仇。”馮九卿淡淡道。
“也……包括我嗎?”齊璞瑜斂眸。
馮九卿眼波一動,堅定的目光中突然有了瞬間的動搖,但隨即,便又好似完全不曾出現過,仿若光影迷幻,只是假象。
她輕輕地笑了一聲,靜謐空曠的大殿中,她清脆的聲音帶上了輕微的迴音,一股無形壓力,在兩人之間產生,一段拉長的距離,越發顯得無情。
“我爲何要向你復仇,攝政王不是已經道過歉了?”馮九卿慢慢擡腳,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嘴角掛着溫潤的笑,“王爺看哀家,竟是不對外敵動手,而是要對自己人拔刀相向的人嗎?”
自己人。
若真的當他自己人,他當然不懼,怕只怕她的自己人只有馮家。
無聲暗歎,齊璞瑜無奈,道:“今日是你的生辰,不該如此度過。換一件輕鬆的衣裳吧,是京中雲芳閣出的新品,比宮裡這些衣服輕鬆得多。”
馮九卿微默,“是你送的?”
“是我,就當是給你的生辰賀禮,”齊璞瑜莞爾,目光清澈地看着她,“尚兒也在御花園給你準備了禮物,這次可是花了大工夫,你若穿這身去,他怕是要氣死了。”
“說皇帝‘死’,王爺這話可不吉利。”馮九卿目光一柔,從他身邊走過,展翅火鳳從他眼底慢慢滑過,最終停在了腳邊。
馮九卿嘆口氣,忽而又道:“走吧,既然是家宴,就不必拘束太多了。哀家去換衣服,王爺若是瞧得起哀家,不如也去換一件常服,否則哀家可不准你入席。”
心湖皺起漣漪,齊璞瑜轉過身,伸手在她頭髮上摸了一下,“我本以爲,今日,你不想見我。”
目光一動,馮九卿側了側頭,“我不想見你,你不也還是來了?還磨蹭些什麼?我宮裡可沒有你的衣服。”
啞然失笑,齊璞瑜道:“小太后牙尖嘴利,本王這就讓人送件衣服進宮,啊,對了,還有件事。”
“什麼?”馮九卿看着他從身邊走過。
齊璞瑜腳步一頓,“你……腰帶系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