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樂頸後寒毛倒豎。
“夫君?你怎麼突然來了?”
陸佑安看着她,慢慢走過來。
“範秉在何處?”
他的聲音裹挾着夜露的清寒,清冷、淡薄,帶一點疏離。
平樂曾經愛極了這音色。
可此刻,卻似利刃,直戳心臟。
“夫君糊塗了麼?”
她捻着手帕,下意識瞥一眼沒有關閉的石洞,一股徹骨的寒意順着脊背直墜心脾,又強裝鎮定,嬌聲一笑,
“範秉不是文嘉的駙馬嗎?我怎會知曉他在何處?駙馬該去問文嘉纔對。”
陸佑安微微一笑,滿是嘲諷。
“公主倒是會推諉。”
飛瀑在月下似銀河倒懸。
水聲奔騰,嘩嘩作響。
那湍急的水流之後,滾滾濃煙不斷往外翻涌,昭示着這裡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陸佑安深吸一口氣,“我自己去找。”
平樂心下一緊,下意識攔他。
恰在此時,一個小廝慌慌張張地小跑過來。
“公主,威遠將軍戚大人和翊麾校尉薛大人來了,正在院門外求見。”
平樂臉色驟變,“他們來做什麼?”
小廝道:“將軍說是在附近營房巡查,看到西山別院有濃煙升騰,帶了人手過來幫着滅火。”
“不!不要讓他們進來。”
平樂神色慌亂,雙手不自覺地握緊。
飛瀑流泉後的石窟爲什寧願做成天工鎖,卻不派侍衛守候?就是不想讓人知道。
這是她的私庫,每一件珍寶、每一塊金銀,都承載着她的貪婪和慾望。這些財富是她權力的象徵,更是她爲自己謀劃的退路……
她連當初設計建造密室的工匠,都逐一處理乾淨了,怎能讓秘密外泄?
“你就說火勢不大,別院可自行處置,無須幫忙……”
“可是,可是……”
那小廝哭喪着臉,看着滾滾翻涌的濃煙,很是猶豫。
“還不快去,小心本宮要你的腦袋!”平樂柳眉倒豎,厲聲喝斥。
“喏!”小廝嚇得渾身一顫,忙應一聲,轉身欲走。
“慢着——”陸佑安突然開口。
他方纔一直在看平樂,看她慌亂的神情,看她與從前判若兩人的猖狂模樣……
這是他不熟悉的一面。
沒有見過,竟也沒有絲毫意外。
好像平樂本該如此,這纔是真實的平樂。
從前那些美好的表象,只是他長久以來爲了安慰自己,說服自己,自欺欺人的假象罷了。
陸佑安心下五味雜陳,語氣再無半分溫情,“救火如救命,公主爲何不敢讓人相助?莫不是心裡有鬼?”
平樂語塞。
陸佑安輕輕一笑,吩咐那小廝。
“去!請威遠將軍率人前來撲火。”
平樂見狀,厲聲道:“沒有本公主的命令,誰也不準進來!”
陸佑安嘴角微微上揚,扯出一抹冷笑:“公主怕什麼?怕跟範秉私通的事被人知曉?還是這裡頭藏着什麼見不得光的東西?”
平樂臉色煞白,渾身僵硬。
陸佑安冷冷地看她一眼,突然繞過她,大步流星地穿過飛瀑流泉,經過那洞開的貔貅木門,徑直走了進去。
“夫君,不要……”
平樂急切地想要拉他,卻只抓到一把空氣。
石窟裡,濃煙逐漸瀰漫開來,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嗆得人喘不過氣。
範秉還活着,氣若游絲地大張着嘴巴,活像一個被抽去脊樑的肉蟲,四肢無力地抽搐着,身子因痛苦而扭曲。
“救……救……我……”
他艱難地往前爬行,下半身已燒得焦黑一片,看到陸佑安,他眼中閃過一抹求生的慾望,朝他伸出了手。
一個東西從他的掌心裡掉落下來,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那是一隻玉葉金蟬簪。
陸佑安後退一步。
剎那間,恍惚看到文嘉笑意盈盈地朝他走來,發間簪的正是這支鑲金點翠的玉葉金蟬。
那時,園子裡櫻花爛漫,微風拂過,翠羽的光澤與嬌豔的櫻花相互映襯,文嘉輕聲細語。
“陸郎才情卓絕,正該爲社稷黎民謀福。若囿於閨閣,倒是可惜了。文嘉不怪,願郎君往後大鵬展翅,當凌萬里!”
火舌舔舐着範秉破碎的衣物……
他氣息奄奄,已失去掙扎的力氣,
在他背後,是堆積如山的金銀珠寶……
寒意如同毒蛇一般,順着脊骨蜿蜒而上。陸佑安驚恐得眼睛生疼,被煙燻得嗆咳不止,怔忡着踉蹌退後。
“你做了什麼?”
他指着範秉,難以置信地看着平樂。
“範秉是你殺的?”
“這些朱漆木匣裡,裝的是江南漕工的斷指,還是兩淮鹽商的眼珠?”
“那箱箱財寶,是搜刮的民脂民膏,還是貪墨的軍餉皇稅?”
“公主好大膽子,竟敢做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
平樂驚慌失措,轉身便按住機關,雙手拼命轉動,按得指甲泛白才放手。
“夫君,快走!”
“快,把駙馬帶出去!”
陸佑安被兩個侍衛拖了出去——
厚重的石門在機刮轉動聲中轟然合上。
那熊熊燃燒的火焰,與滾滾翻涌的濃煙都被隔絕在裡面……
嚴絲合縫。
又有湍急洶涌的流泉飛瀉而下,將一切痕跡都掩蓋得嚴嚴實實,無乎看不出破綻。
“妙啊!真是精妙絕倫!”陸佑安掙脫侍衛,怒極而笑。
“我竟不知,這麼多年身邊躺着一隻蛇蠍!”
平樂一把拉住陸佑安,跌跌撞撞走出飛瀑流泉,這才苦苦哀求。
“夫君,千萬不要聲張。你要相信我,我和範秉,絕無私情……”
陸佑安仍然在笑。
那笑聲裡,滿是決絕。
“範秉還在裡頭,他還沒有死,你就合上了石門。你這麼對待情夫,心腸可謂狠毒……接下來公主意欲如何?像殺範秉一樣,殺我滅口?”
“不,範秉不是我的情夫,夫君,我怎會殺你?”
“那你把石門打開啊!”
陸佑安不敢想象一個人被活生生燒死,是什麼感受。
儘管他十分厭惡範秉,厭惡到了極點,但清貴仁厚如他,很難做到見死不救。
他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暴怒過,整個身子微微發抖,雙眼佈滿了血絲。
“你去,去把門打開,把範秉救出來!”
平樂盯住他的眼睛,搖了搖頭。
“範秉非死不可!”
一個人知曉了她的秘密,再沒有活下去的可能。
陸佑安眉頭緊鎖,滿臉失望:“平樂公主,草菅人命,是你一貫的做派吧?”
“夫君,我沒有……你聽我解釋……”
陸佑安神色冷峻,語氣堅定,“公主無須對我解釋。若你不殺我,那我便拉你去金鑾殿上,向陛下解釋,去朱雀大街,向上京百姓解釋。”
平樂雙腳虛軟,“夫君……”
她淚水漣漣,見陸佑安雙眼冷若冰霜,一顆心徹底沉入了谷底。
陸佑安出身清貴,性情溫良,做了駙馬以後,也潔身自好,爲人端方正直,平樂從前爲了維護在他心中的體面,也在府裡假裝厲行節儉,營造出一副端莊賢淑、知書達理的公主形象。
可如今,最不堪的一幕卻被他撞見。
她一時慌了神,不知所措。
“不要……”
她緩緩跪了下來,死死攥着陸佑安的袍角,發間鳳釵斜墜,眼淚混着胭脂在腮邊暈染出一片悽惶。
“爲了觀辰和童童,爲了我們的兩個孩子,夫君,我求求你,不要說出去……除了父皇母妃,我從來沒有跪過他人,駙馬,我給你跪下了……只求你爲了孩子,放我一馬……”
陸佑安緩緩掰開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節,看着那張梨花帶雨的嬌容。
“你還知道顧及孩子?若孩子知道他們有這樣的母親,往後如何擡頭做人?”
陸佑安眼含痛色,緩緩撩開袍角,也對着她跪下,雙手拱手向上敬天。
“陸氏宗祠有規矩,七出之條可免,卻免不得'貽害子嗣'四字。公主殿下若當真爲孩子考慮,正應高擡貴手,放過我和孩子……”
平樂瞳孔驟縮。
“你要做什麼?”
“和離。”陸佑安道:“帶孩子,遠走高飛。”
平樂慢慢站了起來,淒厲地大笑起來。
歇斯底里的大笑,在空曠的庭院裡迴盪。
“駙馬,我待你一片真心,你卻全然不顧夫妻情分,對我就沒有一絲憐憫嗎?”
陸佑安眸色如霜:“公主的所作所爲,配不上我半分憐憫!”
平樂身形一晃,搖搖欲墜。
“哈哈哈,駙馬如此絕決,是爲了文嘉那個賤人?”
她臉上閃過一絲詭異的笑。
“你可知文嘉這些年是怎麼過的日子?不知道吧?嗜賭只是範秉衆多惡行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個。他對文嘉動輒打罵、肆意凌辱,每次輸紅了眼,便拿文嘉出氣,稍不順心,便拳打腳踢,將她打得遍體鱗傷……”
“你以爲她是嫁了良人,相夫教子,歲月靜好,卻不知她身處地獄,活得豬狗不如……”
“哈哈哈哈哈,如此,你還要救範秉嗎?我殺了他,不是活該嗎?”
“是你?!是你吩咐的?”陸佑安猛地起身,突然雙目充血,滿臉怒容,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他的手因爲憤怒而微微顫抖,指節泛白,那股子狠勁彷彿要將平樂的脖頸捏碎。
平樂雙手掰着他的手,脣角微微抽搐,眼裡卻是嘲諷又輕蔑的笑。
她在痛苦,
又怎會讓旁人好受?
沒有人可以背叛她。
她最愛的駙馬,也不可以!
這時,後院突然傳來一聲洪亮的叫嚷,威遠將軍戚明揚大步過來,身後跟着新晉的翊麾校尉薛慶修,以及一衆精銳兵丁,洪流一般涌入庭院。
那報信的小廝滿臉惶恐,看着淚流滿面的平樂公主,低下頭去,聲音顫抖。
“公主,威遠將軍執意相助,小的攔不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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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肇:孤夜觀星象,今夜紫微垣異動,怕是平安要送元宵來,謀害儲君……
薛綏:醒醒,沒人送你吃元宵,你只會餓得眼冒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