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如今瞧着愈發清減了。唉,哀思傷人,還是要節哀順變,保重自己的身子。”
薛月沉說着便上前相扶,李毓寧不着痕跡地側身避讓。
“王妃莫怪。”她垂眸輕笑,掩飾眼底泛起的淚霧,“我這身子骨,如今是愈發不成了。許是沒幾年好活,太后這才憐惜我,恩准回京調養。只是初回京城,滿目皆是舊時景物,難免觸景傷情……實在是失禮得很……”
她連連致歉,手中絹子虛掩着脣,廣袖滑落,可見雪白的手腕纖瘦嶙峋,很是孱弱。
薛月沉再是有滿腹的不滿,也不好多說什麼,和顏悅色將人請入正堂。
堂內,鎏金香爐中輕吐着嫋嫋幽香,絲絲縷縷,縈繞不散。
三人依着主次,從容落座。
六個身着一色衣裳、梳着雙髻的小婢,邁着輕盈婀娜的步子上前,動作嫺熟地侍弄茶具。
“郡主嚐嚐這個。”薛月沉擡起皓腕,指尖優雅地指向茶壺,眼中漾開笑意,“這是立春當日收取的露水,拿琉璃甕埋在海棠樹下,這時取出泡茶,最是清火潤喉。”
李毓寧輕輕端起茶盞,微微抿了一口,旋即放下,神色間帶着幾分感慨。
“隴右風沙磨人,飲慣了駝奶,倒不適應這京中茶飲了。”
薛月沉微微一笑,“天高地闊的地方,養出來的飲品,想來也別有風味。”
李毓寧沒有接這個話頭,而是望向門扉,“聽說二哥休沐在家,怎不出來相見?”
薛月沉將青瓷盞往案几一放,強顏笑道:“王爺今日有公務在身,不能親自招待郡主,臨走前特地叮囑我,代爲賠罪……”
李毓寧微微一笑,蔥白指尖無意識地撫着盞沿,眉尖輕蹙着,嗓音裡帶着久病之人才有的氣弱沉啞。
“小時候我總是跟在二哥身邊,玩耍嬉鬧、求學問字,長大了,兄妹間倒是生疏了……”
薛月沉看她說得眼圈發紅,想到她守寡的可憐,好一陣安撫。
李毓寧緩了口氣,又嘆息一聲,“見王妃和夫人姐妹情深,我十分豔羨,若是我也有這樣的姐妹,也不至於孤苦無依……”
說罷便拭起眼淚來。
沒有訴苦,卻說盡了欲語還休的苦楚……
薛月沉道:“郡主何必自苦,這京中親人衆多,一直掛念着你的。若覺得日子無趣,或是想找個地方散心,便到王府裡來,不用客氣,就像在自己家一樣。”
李毓寧扭頭微笑,“平安夫人也不嫌我打擾嗎?”
薛綏神色溫和,“自是滿心期待,郡主常來作客。”
白日裡,薛月沉帶着瑞和把王府的花園都逛遍了,李毓寧也沒有離開的意思。
一直待到黃昏時分,李桓仍未回來。
薛月沉漸漸有些不耐,可面上卻始終沒有表露分毫。而是精心安排了晚膳,設於水榭之中,殷勤地招待。
李毓寧坐在臨水的竹椅上,看着湖面上層層疊疊的荷葉,顯得心神不寧,單薄裙襬被風吹得貼在腿上,更顯單薄憔悴……
薛月沉不停地絞着帕子,正要開口,外頭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貴喜家的喘着粗氣撲在水榭的木臺階下。
“王妃,薛家三夫人打發人來問,平安夫人能否回府一趟?”
薛月沉看着她滿頭大汗,微微皺眉。
“發生何事了?”
“說是顧少夫人今兒晌午後摔了一跤,突然發動了,老夫人要將她送回婆家,六姑娘不肯,又哭又鬧,氣得老夫人舊疾復發……”
“簡直胡鬧!”薛月沉霍然起身,手肘磕在案上。
“哪有出嫁女在孃家分娩的道理?”
薛綏趕忙走近,輕聲道:“大姐姐莫急,我回去看看再說。”
薛月沉沉默一下,點了點頭,“你回去好生照看祖母,不必急着回府。至於那薛四……”
她眼角餘光輕瞥李毓寧,眉眼間籠着一層淡淡的陰影。
“既然已經嫁人,就得有爲人婦的樣子。如今跑回孃家折騰,成何體統?趕緊着人通知靖遠侯府,讓他們來接人……”
薛綏輕聲應下,隨即帶着錦書和兩個丫頭,匆匆登上馬車,向着薛府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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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府朱漆大門前,顧介勒馬時揚起一陣塵土。
天悶熱好幾日,該要下雨了。
他擡頭看了看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天空,利落地下馬,走到垂着錦簾的馬車前,伸手掀開簾子。
“母親,我喚了四個僕婦過來,今夜就是綁,也要把她綁回去!”
“糊塗!”春夫人扶着車轅緩緩下車,聲音裡帶着一絲緊繃,“這個時候,還計較那些做甚?人命關天,好好保全她的性命纔是,看穩婆如何說吧……”
顧介還要爭辯,忽聽街口傳來轔轔的聲響。
他側目望去,掀簾的手頓在半空。
日落西山,端王府的馬車轉過巷角,車簾掀起,露出薛綏半張凝霜似的臉,夕陽恰在此刻墜入,在她發間的鳳簪上淬出一絲刺目金光,晃得人睜不開眼。
“春姨。”
馬車停下。
薛綏笑着下車招呼,走動間裙袂飄飄,身姿楚楚動人。
“平安夫人……”
春夫人又驚又喜,看到她便急切的拉住她的手,一臉的愧疚。
“我是來接人的,這事鬧到今日,全是這個孽障的不是,還累及了薛府老夫人……”
“祖母還是通情達理的,春姨不必過分自責,只是少夫人那邊……”她看着顧介,眼神銳利,“只怕要顧公子多說些好話,哄一鬨人,才能帶得回去了……”
春夫人瞥了顧介一眼,“聽到沒有?”
“知道了。”顧介無奈地應道,垂下頭去,側身讓開路。
薛綏快步進了大門。
天已黃昏了,西跨院裡燈火通明。
撕心裂肺的哭喊,混着穩婆變了調的驚呼。
三夫人滿臉不悅地立在廊下,見到薛綏和春夫人過來,連忙迎上前。
“一個時辰了,血水換了三盆,穩婆說要準備蔘湯吊着……”
她撇了撇嘴,翻白眼。
“我把府裡最好的老山參都拿來了,大家都瞧着呢,我可沒虧待她。”
錢氏向來嘴硬心軟,雖說爲人精明世故,但在這種人命關天的事上,倒也不會太過計較。
春夫人連連道謝,神色間又是尷尬,又是焦急。
“敢問三夫人,這會兒能否把人帶回去……”
“你們自個兒去問吧。”錢氏哼了一聲,拔高聲音說道。“當年我生小十的時候,疼得咬碎帕子也沒這麼大聲叫嚷。如今倒好,嫁出去的女兒跑回孃家號喪!”
時下的人,都很忌諱出嫁女在孃家生產。
三夫人對薛月盈極爲不滿,春夫人見狀,又是一番賠禮道歉。
顧介立在一旁,看母親在薛家人面前低聲下氣地做小,眼眶微微泛紅,暗自生恨。
淒厲的哭喊聲穿透窗紙,傳入衆人耳中。
那聲音,是他再熟悉不過的。
也是他曾經喜愛到了心坎坎上的女子……
他爲了她,不惜忤逆母親,將手伸向金庫,斷了自己的前程,禍及整個靖遠侯府,還辜負了薛六……
顧介的目光再次落在薛綏的臉上。
此時,薛綏已陪着春夫人,邁入了門檻。
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薛月盈癱軟在錦被之中,髮絲被汗水浸溼,緊緊黏在臉上。見到薛綏進來,她竟掙扎着想要起身,嘴裡哀痛叫嚷。
“薛六……都怪你……薛六,你這個災星……你爲何要回來,爲何要回來……”
“躺好。”薛綏上前,用力按住她的肩膀,手指搭上她的腕脈,心中不禁一沉。
今日薛四的命,得看天意了……
春夫人小聲問穩婆,“不知這時再把人擡回去,可來得及……”
穩婆尚未開口,薛月盈便掙扎着叫嚷起來。
“你是想要我的命啊,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顧介……你說話,你倒是說句話啊……我爲你受了這麼多苦……你便由着他們這樣折騰我嗎?”
外間的顧介,沉默不語,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春夫人看了看薛綏,面露難色。
“這孩子若生在孃家,實在是不合規矩,你看……”
穩婆突然大喊,“少夫人,看見頭了!再使把勁兒……”
說罷又回頭對春夫人道:“哎喲,夫人吶,可別再顧着那些個勞什子規矩了。這時候挪動不得,稍有差池,保不齊就是一屍兩命啊……”
春夫人聽得驚懼不安,又左右爲難。
“在孃家分娩,實在是……太過沖撞了……”
穩婆勸道:“夫人,人命比面子金貴啊。”
一聽這話,薛月盈的哭聲更爲淒厲,雙手死死地揪着牀單,額頭青筋都暴漲起來。
“痛啊……好痛……顧介……你個混蛋……你死到哪裡去了……”
春夫人含淚瞥她一眼,沒有吱聲。
穩婆實在聽不下去了,在薛月盈大腿上輕輕拍了一下,語重心長地勸道:“少夫人吶,你這胎位不正,可別光叫嚷了,攢着勁兒生孩子纔是正事兒……婦人生孩子,哪個不是在閻王殿前討命?我老婆子接生過這麼多,能活下來的,都是能忍痛的人……”
薛月盈依舊又哭又罵。
春夫人沉默不語,薛綏則冷眼旁觀。
屋內一片忙亂。
穩婆拔高聲音吆喝,丫頭婆子們來回奔走,有的手持汗巾,不停地爲薛月盈擦拭額上的汗珠;有的忙着準備熱水、布帛,進進出出,腳步匆匆,神色緊張。
薛綏默默地走出房間,一眼瞥見門外顧介瑟縮的身影,心中忽覺可笑。
這對狗男女當年爲了在一起,不惜作踐他人,愛得要生要死,恨不得時刻黏在一起。可如今,一個在鬼門關前苦苦掙扎求生,另一個卻木然呆立,彷彿眼前發生的一切與他毫無關係——
前情似火,今朝涼薄,這世間最不可靠的便是男女情愛……
屋內的沙漏徐徐流動。
每一粒沙子落下,都似在丈量這煎熬時刻有多麼漫長。
許是老天也爲這場鬧劇憤慨,天黑透的時候,突然下起雨來。一時間,電閃雷鳴,那雨勢仿若要將天捅出個窟窿……
薛慶治冒着大雨,從刑部衙門匆匆趕回。
他滿臉通紅,神色焦急,指着大夫人傅氏的鼻子不停數落,“我薛家的女兒,爲何不能在薛家分娩?爲何要逼走她?你們哪個不是在自家宅子裡呱呱墜地……”
偏愛的總是有理由。
大夫人傅氏微微撇嘴,沒有吭聲。
三夫人錢氏本想說些什麼,終究只是輕哼一聲,將話嚥了回去。
薛慶治在房門外揹着手,來回踱步,時不時停下腳步聽一聽,眉頭緊擰。
他陰沉的臉,混合着緊張與不安的氣息,彷彿將周圍的空氣凝固。
春夫人唸經的聲音混着雨聲,斷斷續續地傳入耳中,攪得人心裡不安。
薛綏走到外間廊下,靜靜地站在廊柱的陰影裡,聽着那淅淅瀝瀝的雨聲。
忽然,她聽見身後傳來極輕的腳步聲。
她沒有轉頭,直到顧介的袍角越來越近,映入眼簾。
“平安夫人安好。”顧介輕聲說道。
薛綏緩緩回頭,嘴角勾起一抹淺笑,說道:“顧公子近來頗受貴人恩寵,可還順心?”
碎雨打着旋兒,撲入檐間。顧介看着她發間鳳簪在檐燈下閃爍着微光,只覺臉頰發燙,喉頭像是着了火一般,乾澀艱難。
“顧某慚愧,此事有違倫常。但平安夫人當日教誨,一直銘記在心,不敢或忘。”
薛綏伸手,接住檐角滴落的雨水,“如此便好。”
說罷,她突然轉頭,便聽到屋裡的老嬤嬤扯着嗓子喊。
“是個小郎君!少夫人挺過來了……”
春夫人喜極而泣,雙手合十,“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恭喜你,當爹了……”薛綏輕笑一聲,轉身離去。
顧介看着她緋色織錦的裙裾掠過潮溼的青石板,一張臉浸在夜色裡,像是一幅褪了色的古畫美人,模糊而又遙遠。
這章也是長的,多的……
李肇:沒有孤,字再多也無用。
薛綏:你太陽啊?
李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