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綏尚未開口,薛月沉便搖頭否定了這個猜測。
“王爺行事,向來有分寸,不會如此糊塗。且他若當真有意,也不會躲着不見……”
薛綏笑容不變,“姐姐這麼想便對了。不管那瑞和郡主是何來意,她眼下都不會是王爺看重的人……”
情義這東西薄得像一張紙。
在李桓與李肇的權力爭奪中,瑞和一個父母雙亡沒有根基的孤女,唯一的倚仗,便是太后和陛下那點憐惜。
但若是她與李桓牽扯不清,這些都會失去……
“王爺要的從來不是兒女情長。姐姐只需守好王府內務,穩穩當當地掌控王府,便是盡到本分……這男女情愛就如指尖流沙,握得越緊,越是容易流逝……姐姐要看開些,便不會自尋煩惱……”
薛月沉認真地看着她,握住她的手,臉上流露出幾分感激。
“六妹妹,有你在身邊,姐姐便安心了。如今想來,幸虧當日尋你回來,不然眼下這局面,姐姐都不知如何應對……”
窗外的細雨敲打在芭蕉上,發出淅淅瀝瀝的聲音。
薛綏微微一笑,望着薛月沉滿是信任的眼,“能爲姐姐分憂,是薛六的福氣。只是……”
她目光下移,望着薛月沉的肚腹。
“仍是沒有消息嗎?”
薛月沉眉頭輕皺,露出一抹無奈。
“王爺公事繁忙,夜宿沐月居這麼久,與我就有過一次,還是那夜飲了酒回來……”
她似乎有些難爲情,又低下頭去看着平坦的肚子,“許是緣分不到,強求不得。”
薛綏笑道:“姐姐能這麼想便是好的。只要王爺肯來沐月居,姐姐便是這府中最大的贏家。”
薛月沉這麼一琢磨,心思彷彿被撥弄到了,忽然擡頭直視薛綏,“你我是姐妹,姐姐有話便直說了。若有唐突,妹妹不要介意。”
說罷她抿了抿嘴角,目光有些閃爍。
“王爺那幾日頻繁來檀秋院,跟妹妹可有……”
“沒有。”薛綏連忙接話,“我拿王爺當姐夫,王爺待我……又是盤問又是試探,跟審犯人似的,問的是舊陵沼的事,說的也與公務……從無私情。”
說罷輕輕一笑,“興許是爲了拿妹妹當擋箭牌,堵住府上那些嚼舌的嘴巴。王爺纔會故意在外面對我體貼幾分……”
薛月沉長長舒下那一口濁氣。
“好妹妹,你若不坦言,姐姐差點就信了……”
兩人閒話一會,薛綏臨走前,薛月沉又溫和地道:“眼看就要入秋了,我讓針線房趕製了一批秋裝,這兩日會到各院來量尺寸,妹妹喜歡什麼顏色,料子,儘管跟繡娘說。”
薛綏躬身行禮:“多謝姐姐恩寵。”
薛月沉拿了傘把她送到門口,薛綏笑着行禮拜別,轉身走入小徑,沿湖回到檀秋院,才緩緩斂住笑容。
她猶豫再三,寬衣躺下去,卻終是輾轉難眠,又起身提筆着墨,寫下一張紙箋,抱了靈羽過來。
“去吧。”
夜沉如水。
新雨後的東宮如墨染般靜謐。
靈羽撲棱棱叩在李肇的窗前時,李肇正在燈下餵食另一隻鴿子……
聽到靈羽咕咕的聲音,李肇開窗。
靈羽一個騰躍,便落在他的案頭。
李肇漫不經心地取下信筒,沉默片刻才拆開薛綏捎來的素箋。
上面畫着一隻被絲線纏住翅膀的雀鳥,旁邊是一行娟秀工整的小楷。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來福捧着藥碗進來時,正見太子爺將信紙緊緊攥在手上,眉目冷然,一動不動。
燭光裡,那一身輕袍上的雲紋忽明忽暗,脣角的寒意比案頭那一株將枯未枯的素心蘭更爲冷冽。
“爺,用完藥就該歇下了……”
李肇沒有回頭,輕撫鴿子的羽毛。
“明日有大朝會,孤要將摺子準備妥當。你先退下吧……”
來福應聲低頭,慢慢後退出去,腦子裡卻反覆琢磨方纔看到的字畫——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那平安夫人是想告訴殿下,她一個弱女子在風雨交加的夜晚,獨自一人等候情人的到來?還是想說她如今身處困境,請殿下同守信念,等待雞鳴天亮,雲開日出?
太子爺臉上那樣難看……
顯然,不是前者,而是後者。
-
次日。
天光纔剛剛破曉,薛綏便起身梳洗,容光煥發地去了沐月居,邀薛月沉一起去園子裡賞花散心。
二人沿着蜿蜒小徑徐行,輕聲交談,意趣正濃,貴喜家的就來傳話,說文嘉公主的丫頭求見。
薛綏微微一怔,和薛月沉對視一眼,讓人喚進來。
當着薛月沉的面兒,冬序哭着撲跪在薛綏腳邊上。
“王妃,平安夫人,求你們……幫幫公主吧。”
薛綏尚未開口,薛月沉已然關切地問道。
“快說,文嘉發生何事了?”
冬序看了薛綏一眼,眼盈盈地道:“昨兒深夜,平樂公主突然帶人闖入行宮,斥責我們公主不守婦道,以寡婦之身,勾引她的駙馬,以至駙馬與她離心,拆散了她的美滿姻緣,要請太后做主,將公主嫁去北境苦寒之地……”
頓了頓,冬序抽搐着哽咽。
“她還搶走了文嘉公主爲太后做壽準備的《藥王經》繡卷……”
薛月沉氣憤不已:“好一個蠻橫無理的人。”
罵聲到尾音便低沉下去,她陷入兩難的尷尬。
“等王爺回來,我定要請他出面主持公道,爲文嘉公主做主……”
冬序連連搖頭,哭聲道:“王妃您是好心,可我們家公主實在擔待不起,也惹不起平樂殿下……如今,就盼着息事寧人,那藥王經拿走就拿走吧。只是公主和陸駙馬是清清白白的,要是因此壞了名聲,遠嫁北境,往後她可怎麼活下去呀……”
平樂這是要毀了文嘉啊。
扣一個私通的罪名還不算,還要讓她身敗名裂。
“你且起來。”薛綏扶起冬序,“你回去告訴文嘉公主,流言惡語,不必掛在心上,與其跟平樂公主糾纏不休,不如就等着太后來做主……”
冬序點點頭,再三謝過,抹着眼淚離去了。
薛月沉義憤填膺之下,又在薛綏面前大倒苦水,說了不少平樂以前仗勢欺人、飛揚跋扈的舊事,爲文嘉叫屈,但也叮囑薛綏,不要輕易招惹她,免得爲自己惹來麻煩……
日光刺破雲層時,薛綏才送薛月沉回去,尋了個藉口,帶着小昭出府,去同文嘉見面。
馬車經過東勝街,正好撞見京兆府的官差在告示欄前,貼告示——
“承慶太后七旬萬壽聖典,上諭恩澤四海。”
“一應竊盜、鬥訟、逃役等罪,皆除其刑。”
“漕運腳伕、竈戶所欠徭役銀,概予免除。”
“各府縣滯獄超三載者,罪減一等發落……”
“……”
告示欄前,老秀才眯着眼念佈告。
周圍人紛紛側耳傾聽,幾個孩童在人羣間嬉笑穿梭,興奮地嚷着“要大赦天下啦”。
街邊的攤販也顧不得招攬生意,紛紛擠過來,伸長脖子張望。茶攤前,幾個老者搖着蒲扇,搖頭晃腦地感慨世事無常。
整個街道瞬間被熱鬧填滿,興奮而嘈雜。
“這大赦什麼呀大赦,好處最大的是平樂和蕭家……”小昭趴着車窗,看着外間的喧囂,憤憤地放下簾子,在薛綏耳邊唾罵。
“姑娘,該不會是狗皇帝爲了平樂和蕭氏,才頒下大赦聖旨的吧。”
這聲狗皇帝,罵得薛綏嘴角揚起,忍不住笑意。
“莫要妄言,隔牆有耳。”
小昭的猜測是真的,也不完全是真的。
爲君者重利,崇昭帝並不是一個爲了情分罔顧朝綱的昏聵君王。
他有自己的考量。
他可以借太子的手打壓蕭家的外戚勢力,讓他們乖順地匍匐在地,也斷然不會看着李肇將蕭氏一族趕盡殺絕,讓朝堂老臣寒心。
太子是刀。
蕭家也是刀。
此消彼長,恰是帝王平衡之術。
相比蕭氏外戚蠢蠢欲動,讓太子一方獨大,更會令皇帝坐臥難安——皇帝之下,就是太子,一山容不得二虎啊。
這盤棋,崇昭帝下得比誰都精明……
小昭又輕聲嘆息,“可惜了文嘉公主的藥王經,文嘉公主和婉昭儀費了那麼大的心思,才繡成的……當真就這樣算了嗎?”
薛綏淡淡一笑,扶正鬢邊的青玉簪,沒有回答小昭的話,而是撩簾望向街邊的人羣。
人羣之中,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勒馬停在酒肆的幡旗下,一身織金蟒袍襯得他骨架越發筆挺,英氣逼人。
視線相撞的剎那,他眼中竟無半分波瀾,眉梢冷凝似鐵,緊抿的脣角更是淬了寒冰一般。
薛綏不自覺地攥緊車簾,眯着眼瞧他。
冷漠至此,倒真像個討債的……
李肇:呵,看孤理不理你。
薛綏:你不理我,那就多謝了……
李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