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馮晚並排坐在政教科科長老譚的辦公室裡,老譚問我們,認識到錯了嗎?
馮晚爲自己辯解道,科長,我回答對了,潤之錯了,你說這“poem”吧,就是詩詞的意思!我聽連馮晚都認爲我錯了,於是,就向老譚坦然承認錯誤,我錯了科長,我悔不該當初,我深刻反省。
老譚看我認識錯誤挺深刻,對我點點頭說,好,能認識到錯誤就好,作爲老師也不容易,就說你們的英語老師吧,一大把年紀了,哪能經得起你們這樣折騰,一口氣背過去也指不定,以後小心點,不想聽課就睡覺,看書也行,別搗亂就好,記住了嗎?我點點頭回答老譚說,記住了科長!然後老譚又問馮晚,你呢,記住了嗎?馮晚也連忙點頭說,記住了科長。
那一刻,我對馮晚很是崇拜,剛走出老譚辦公室的門,我就虔誠地對馮晚說,你連poem都知道怎麼解釋,學問可真大!馮晚一點兒都不謙虛,這不是小菜一碟嘛,你就是咱們班的talent poet,記住了嗎?我習慣性地回答馮晚說,記住了科長。後來我回去查了半天英漢詞典,才知道稱呼我的時候不能用talent poet,至多用poetaster而已。
我曾經給班裡那個名叫潘蕾的女生寫過一首詩,只一天的時間,就被學校二分之一以上的女生和三分之一以上的男生傳抄一篇,這充分證明我就是個真正的talent poet。但我後來的表現卻很令人失望,我一直懷疑自我停止給潘蕾寫詩之後,我的作詩天賦就在慢慢地消失,以至於我與潘蕾之間所發生過的一些重要事件的細節都已被我忘記,所以我現在一直認爲,我與潘蕾之間什麼也沒有發生過,甚至,我是不是真的曾經認識過一個名叫潘蕾的女孩都值得懷疑。
我一直堅信,我上高中二年級的時候是一個荒唐的年代,或者說在那個特定的環境下,人們所做的一些事都有些不可思議。想想啊,在現代文明世界裡的一個陰暗的角落,貧瘠、荒涼、落後、閉塞,就像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原始森林裡修一圈長長的圍牆,然後把一羣男女老少用鞭子驅趕到裡面,讓他們終日在裡面吃飯、睡覺、偷情、打架鬥毆甚至相互踐踏,這些與我們學校只有一點區別,那就是:我們是自願跑到那個淒涼的學校院子裡,而他們是被人拿着鞭子趕進去的。
高二上學期時,在一個姓趙的班主任的支持下我做了一份名叫《知音》的小報。高二下學期,他莫名其妙地辭職不幹了,學校就讓原本代我們英語課的社東先生擔任班主任,因爲我與社東先生相處得很不愉快,所以我的小報自那以後就再也沒有辦下去,用做報紙的行話說就是,我的《知音》停刊了。
由社東先生擔任我們班主任,也就是說,自此以後我的一切都由他來管理,操行積分、畢業評語這一切都要由他來操縱,換句話說就是:從今以後在社東先生的課上我不能再看庸金、古龍的小說,不能再與馮晚下棋也不能再睡覺,不能再觀察社東先生一大一小的眼睛,而這一切的犧牲所換來的只有一件事,老老實實地聽社東先生的課,在他向包括我在內的我們說過狗的貓寧兒渴啦死之後,我也得跟着其他同學向他說狗的貓寧兒蹄翹兒,然後等着他讓包括我在內的我們色狼。
若是我對英語感覺興趣,若是我堅信把英語學好以後可以找到有機會娶漂亮老婆的工作,或者說英語老師是個貌美如仙的女子甚至只需要是個女人,我也不會在英語課上度日如年,像被黑白無常壓在斷頭臺上等待行刑,如果是用鬼頭刀乾淨利落地“咔嚓”一下,人頭落地,那倒也痛快,就怕那劊子手是個新手,一刀下去只把脖子砍掉半個,還得耷拉着腦袋催他說,兄弟,瞅準點再砍,快點!那滋味多難受!
不知爲什麼,我天生對英語有一種牴觸感,這並不是在宣揚我像當年黃生一樣說什麼“我是中國人,絕不學外文”一樣多麼多麼地愛國,而是我的腦袋裡根本就不存在學英語的那一類細胞。青蛙能在水裡遊,還能在陸地上蹦,夠厲害了吧,可你還非得逮着它從十層樓上往下扔,說是讓它學飛翔。你根本就沒有事先徵得它的同意,只是把你自己的意願強加在它的身上,這太殘忍了,也太難了。
在高中二年級下學期時,始終圍繞我的仍是隔壁班裡一個孤獨而落寞的女生。
令我困惑的是,我怎麼也感覺不到她身體上有屍體的味道,倒是感覺到除她之外的每一個人身上,都略略地散發着死屍味。而且,臭不可擋!可是,既然大家都不承認自己身上有屍體味,而是堅決認定有屍體味道的是隔壁班的那個女生,所以我也只好附和他們,我怕他們說我身上也有屍體味。被大家認爲身上有難聞的屍體味可不是件好事。
不管他們想什麼辦法欲把這些事實塞進我的腦子裡,我都努力地從心底排斥他們的說法。我們學校是死過人,有自殺,那是幼師班和電大班的,有他殺,那是師範班的,而我們的隔壁仍是高中班,是一個很安靜的班級,所以不管是自殺或是他殺的人,都不會跟那個有屍體味道的女生連在一起。然而,一個陌生的男子的屍體從她的牀底下被拉了出來,那個在寂靜的夜晚向她傾訴的屍體。
這些都被我寫在日記裡。有一次,我對教我們英語課的社東先生說了一句“三克油兒”,然後就忽然有一種強烈的寫小說的願望,而且在那一刻,我還固執地認爲自己是個寫小說的天才,就像有一段時間我固執認爲自己是個天才詩人一樣。其實不然,我非但從沒寫過任何一篇小說,就連詩也只是把只有低能的poetaster才能寫出的幾段話分開來用。
我的老家有一個70歲的老頭,是退休的中學語文教師,他常常激情奔放地對我說,文學啊,這個文學,厲害,文學厲害!但在他的意識裡文學包括的範圍很廣,書法、口才、美術在他眼裡都屬於文學範疇。他對我說,你什麼都別學,學文學吧,奧妙無窮啊!然而我不知道他所指的文學是什麼,我總感覺他有點瘋瘋癲癲的味道,而且凡是他所認爲對的話,誰也不能反對,不然就要挺起搖晃了70年的一架散骨頭找你單挑。因爲他,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我和搞文學的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一類。
所以,我寫的日記與文學就不挨一點兒邊,就算你拿着刀子威逼兩者站到一塊,似乎也不大可能。在我的日記裡,記載着一個有着屍體味道的女生,孤獨而冷漠地在校園的每一個角落裡遊走,那樣憂傷,那樣令人愛憐。作爲一個poetaster,我在日記裡爲她寫道:
不再憂傷
假如我是太陽
將散發所有的光和熱
把內存的能量
傳播到世界每一塊寒冷的地方
讓每一個陰暗的日子
都變得潔淨而明朗
假如我是月亮
將用全力裝點每一個晚上
讓溫柔的月光
把夜晚變得純淨而流暢
蟋蟀調皮的歡唱
使夜晚美麗得像天堂
假如我主宰着善良
必將驅趕世間所有的骯髒
假如上帝能實現我的一個願望
我希望你的臉上
不再有憂傷
紫色的長裙,淡藍色的牛仔褲,淡淡的憂傷,輕巧的步子,在校園一個寂靜的角落,使我無法用一種輕淡的筆調把這一切寫進我的日記裡,也無法表達自己對這一切的理解,或者說,我根本就不能理解。
如果我對馮晚說,我愛上了隔壁班那個有屍體味道的女生,而且勢不可擋、不可抗拒。他一定會大吃一驚說我有精神病。所以,有關我愛上隔壁班那個有屍體味道的女生的事,只是寫在我的日記裡,除了我,沒有任何人知道。
衆所周知,我是個泛愛主義者。泛愛分爲兩種,其一是廣泛地被別人愛;其二是廣泛地愛着別人。不用找卦攤,你就能準確地猜出我是屬於第二種泛愛類型。我很容易就會愛上一個人,比如華箏比如李萌比如潘蕾比如那個有屍體味道的女生比如在我後來遇到的很多女孩子,甚至我們的音樂老師,而且莫名其妙。我喜歡用“莫名其妙”這個詞,因爲我感覺我本身的存在就有點兒莫名其妙。
高中二年級的時候,我站在學校圓形的音樂樓下面,蓬亂的頭髮,用手一拂,雪白的頭皮屑嘩嘩往下落,體型消瘦到同年齡男生的最低極限,除去衣服,就是一副上好的人體骨骼標本。當時太陽有些偏西,陽光斜照在我的臉上,我眯着眼睛,微笑着,雙手插在口袋裡,像個二流子。然而就這樣邋遢的一個人,在那個時候那個地點甚至帶着那副表情,對一個名叫華箏的女孩子說,咱們談戀愛吧?
事實證明,我不但是個泛愛主義者,而且所愛過的人也全部奉行泛愛主義。華箏從初中的時候開始談戀愛,一直談到從所有的學校都畢業,不停地變換着除我之外的男生或是男人,而她和我一樣,屬於泛愛主義的後一類,廣泛地愛着別人。她和我的區別是,她每一次都愛得全神貫注愛得肆無忌憚愛得熱情奔放,而且是互相的愛。不似我常常單方面就宣佈愛的成立。因爲互相因爲專注因爲表演得執着,就容易讓人懷疑她不屬於泛愛的範疇,但她那種愛的互相愛的專注愛的執着,卻總是不停地改變對象,所以,我不得不認爲她是個泛愛主義者。當然,這種說法並沒有徵得她本人的同意。因爲華箏在我的想象中是個泛愛主義者,所以有一段時間我莫名其妙地愛上了她,甚至還認爲她的名字無法從我的生命中被分割出去。
若是有人很果斷地對我說,潘蕾是個最標準的泛愛主義者,我就會誤以爲她也是個泛愛主義者,而且還會更錯誤地以爲她屬於泛愛的前一種類型。她不但曾在我面前N次述說我們班和隔壁班的那些男生在暗戀着她,在我離開學校很久她考上一所本科學院之後,她還打電話對我說,我不知道怎麼選擇,他們每一個都那樣執着,我拒絕他們哪一個都會讓他們傷心難過,悲痛欲絕,我該怎麼辦啊?在潘蕾問我她該怎麼辦那句話的後面,我一直固執地認爲應該用感嘆號,而不是問號。
高二的時候,我們班長的名字似乎叫閆平,據說他曾用很堅決的態度表示這輩子只愛潘蕾一個。由於此消息的源頭出自潘蕾本人,就讓我對閆平的想法表示懷疑;後來,在我與閆平談起潘蕾的時候,他並沒有表現出那種兩眼放光極度興奮的表情。還有一些也曾經表示過只愛潘蕾一人的男生,在平時提起她的時候,語言也是極平淡,有些品行並不太好的傢伙,甚至還在背後對潘蕾出言不遜。爲此,我就懷疑潘蕾在我面前提起的執着地愛着她的男生或是男人是不是真的曾經愛過她。如果這樣,我就不能毫不猶豫地把潘蕾歸爲泛愛主義者,如果是泛愛,也可能只是“僞泛愛”。
因爲我是個標準的泛愛主義者,而潘蕾在我的意識裡可能是個“僞泛愛主義者”,所以我就對自己是不是真的愛過潘蕾表示懷疑。毋庸置疑的是,在潘蕾的意識裡,我鐵定也是泛愛着她的人羣中的其中一員。潘蕾想成爲一個泛愛的人,所以我當時就很武斷地把她當作泛愛主義者來看待,以至於有一段時間莫名其妙地愛上了她。如果有一天潘蕾忽然跑出來告訴我說,其實我所給你講過的那些愛着我的人並不愛我。那麼,我也要拉住潘蕾對她說,其實我曾經對你的愛是“僞愛”。
如果有一天我忽然碰到潘蕾,不管她變成了什麼樣,我都會對她說,呵,咱學校操場裡那塊石頭可真好!之所以這樣,我是有理由的。我離開學校的時候,與潘蕾同坐在學校操場的一塊大青石上,潘蕾憂心忡忡地問我,你以後不會把我忘掉吧?我心想,反正要走了,也不怕得罪誰。於是就老老實實地回答潘蕾說,那可說不準!這令潘蕾很是氣憤,她兇巴巴地對我說,忘掉就忘掉,我也忘掉你!我潘蕾對我的回答表現得很憤慨,很過意不去,又後悔說了實話,就故作高深地對她說,可是,我不會忘掉這塊曾承載着我們兩個人的屁股的大青石,永遠不會忘掉!
潘蕾對我的話深信不疑,笑呵呵地說,我也不會!事實上,潘蕾所說的這句話不可輕信,關於那塊大青石的事,可能早已被她忘掉。而我,雖然也是隨口說出來的,卻依然嚴守諾言,沒敢把它忘掉,且記憶猶新,我甚至還可以準確地說出那大青石上有幾道裂縫。即便是潘蕾已慢慢在我的記憶裡變淡模糊然後消失。由此可見,我是個多麼誠實守信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