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萊推開楊雪家房門時,屋內靜得出奇。
他本以爲會面對一場撕心裂肺的別離,卻見趙夫人正坐在落地燈下,一針一線地縫補着小薇身上的白色小裙子。
暖黃的燈光在她銀白的髮絲間流淌,針腳細密得像是要把十八年的光陰都縫進去。
“媽媽補好啦。”女人咬斷線頭,抖了抖裙襬,布料上還留着河水浸泡過的淡黃痕跡,“我們小薇又可以漂漂亮亮地出門了。”
小姑娘踮起腳尖轉了個圈,裙襬揚起時露出膝蓋處歪歪扭扭的補丁——那是落水時摔破的,如今又被母親重新綴上。
她撲進母親懷裡,發頂蹭着母親的下巴:“謝謝媽媽。”
聲音輕得像一片雪花落在掌心。
女人眼裡含着水光,輕輕的捋了捋女兒的頭髮,轉頭看向時萊,笑道:“真人,我女兒穿鞋子都左右不分就敢一個人遠行,她厲害吧?”
時萊誠懇的點了點頭,“小薇是我見過,最勇敢的小朋友。”
小薇害羞的撲在媽媽懷裡,把臉藏住,過了會才露出一雙漆黑的大眼睛,“哥哥你放心,我一會肯定不會哭的。”
時萊溫柔的肯定着,“嗯,哥哥知道。”
小薇靦腆的笑着,“哥哥,我在家裡的小豬存錢罐裡攢了錢,這些夠嗎?”
時萊怔神,沒想到小姑娘當了鬼,居然也知道買路錢的道理,他的嘴角含着一抹淡淡的笑,很肯定的說,“夠的。”
小薇鬆了口氣,擡頭看向趙衛國,小臉認真,“爸爸,那你記得把錢給哥哥哦。”
趙衛國的軍裝前襟洇開一片深色,這個鐵骨錚錚的漢子正死死咬着後槽牙。
牆上的掛鐘突然“咔嗒”響了一聲,驚醒了凝固的時間。
時萊輕聲道:“已經是子時,這會陰氣最重,此刻收了小薇的魂魄送去城隍廟,對她有好處。”
聽到這話,趙衛國夫妻連忙起身,強忍着心中悲痛,一躬到底,“麻煩真人了!”
小薇也蹦蹦跳跳的跑過來,牽住時萊的手,又回頭看了眼,輕聲道:“爸爸再見,媽媽再見。”
兩夫妻臉上還掛着笑容,眼淚卻止不住的往下流,哽咽道:“小薇,再見!”
時萊朝顧蘇橋點點頭,自己蹲下身,抓着小薇的手,平視着她水潤的眼睛,“別怕,哥哥在呢。”
小姑娘仰着小腦袋,“哥哥說過,我是最勇敢的小朋友,我不怕呢。”
顧蘇橋抹了抹眼角,從褡褳裡取出符籙和城隍印,輕手輕腳的放在小薇身上。
金光乍起的瞬間,時萊看見趙夫人踉蹌着向前撲去。
女人此刻跪在地上伸長手臂,像是要接住四歲那年沒能接住的女兒。
“媽媽,我忘了告訴你,當時我在天上,找了好久,最後選了媽媽做自己的媽媽,下一次,我還要選你!”
女人聽着金光裡傳來的稚嫩嗓音,再也堅持不住,癱軟在地,捂住嘴卻不敢哭出聲來。
顧蘇橋輕聲嘆了口氣,把城隍印蓋在金光之上。
光芒逐漸收斂,最後留下一個俏生生小女孩的殘影,穿着漂亮的小裙子,臉上是燦爛的笑。
稚影隨波去,空庭十八霜。
遺裳藏篋底,舊照掛堂央。
夜雨敲窗急,疑聞喚母腔。
殘燈溫昔夢,猶見補裙忙。
時萊探出手,把魂珠接住,輕輕的放在趙衛國手上,“這會跟着我一起去城隍廟吧,放心,小薇年幼,沒有罪孽加身,駐留人間也非她本願,在地府不會受苦的。”
趙衛國兩眼通紅,小心翼翼的捧着幽藍色魂珠,用力的點了點頭。
她的小薇,真的走了。
魂珠在趙衛國掌心泛起漣漪,倒映出庭院裡生鏽的鞦韆——那年盛夏,穿着小白裙的女孩唱着走調的歌謠,陽光在她髮梢碎成金沙。
現在鞦韆晃碎了滿地陽光,卻拼不回女兒哼歌的下午。
......
再漫長的黑夜,也終會等到破曉時分。
青巒浸在黛色裡,薄霧如紗。
時萊做完晨練,起身看向朝陽,莫名覺得碎銀般的陽光,像極了小薇攢在罐子裡,說要留給自己當酬勞的硬幣。
不知道小姑娘一個人走黃泉路,會不會害怕!
嗯,肯定不會的!
那是個勇敢的小朋友!
剛吃完早飯,趙衛國就來了。
他今天穿了一身筆挺的軍裝,肩膀上扛着一朵金星,雙手抱了個小豬存錢罐,輕輕的放在桌子上,先立正敬了個軍禮。
時萊不解的打量了下他,緩緩起身還禮。
穿軍裝來道觀,他不怕引起非議嗎?
“真人,這是我們夫妻的一份心意,昨天倉促,加上心神不定,還請真人不要見怪。”說着,趙衛國從公文包裡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
時萊搖了搖頭,把小豬存錢罐拿到手邊,輕聲道:“小薇已經自己給過謝禮。”
趙衛國定定的看着時萊,見他神情不似作僞,心中讚許,“恭敬不如從命,感謝真人慈悲。”
時萊微微垂目,口誦“福生無量天尊”。
趙衛國把信封收好,繼續道:“真人,我今天來,除了爲小薇送來謝禮,還有一些事情想要向真人請教。”
時萊眉心微蹙,面色逐漸變得嚴肅,指了指梧桐樹下的椅子,請趙衛國入座。
“不知道福主有什麼指教?”
他沒有稱呼趙衛國的軍銜。
因爲九組的緣故,他對制服一直抱有提防之心。
魏建國和高明德多次找時萊幫忙,但是他從來沒有把雙方的關係寄託在人與人之間的那點情誼上。
彼此之間,本質上是一場交易。
打着懲惡揚善的名義,時萊獲得賞金和功德,對方偵破案件升官發財。
除此之外,因爲謝靈運的緣故,兩人對於朝廷和官場也是避而遠之。
小仙女對官場中人的評價翻譯成現代文,那就是——
扯淡的事,乾得很專業;
專業的事,乾得很扯淡;
有利的事,乾得很積極;
不要臉的事,幹得天衣無縫。
趙衛國已經聽出時萊語氣中隱含不悅,又不好立刻解釋,只能硬着頭皮坐下來,抿了兩口茶水後才斟酌好言辭。
“真人,您聽說過龍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