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難看啊。”
閉着眼睛的鈴奈最初聽到的是這句話。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這麼回答着的鈴奈不意外自己張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骸。
溫柔的風, 綿延的綠意，婉轉的鳥鳴與樹枝樹葉相互摩擦產生的“唰啦”聲。白衣赤腳的少年與獨自坐在小丘大樹下的少女。什麼都沒有改變，什麼都不會改變。
這裡是夢境。分不清是骸的還是鈴奈的, 亦或是其他人的夢境。每次一進入到這個夢境之中, 鈴奈就可以見到骸。這和鈴奈的意志無關, 似乎連骸也無法控制這樣的相遇。
“羨慕一個根本不出色的廢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嗎？Kufufu……人類的劣根性之一呢, ”骸的話與其說是嘲諷, 不如說更接近於陳述，“想着‘我比較厲害，所以我纔是應該得到的人’, 嫉妒的幾近發狂。”
“……還不到發狂的程度。”輕聲的辯駁着，鈴奈心知骸所說的都是事實。
（是的, 不是羨慕那麼好聽的詞。這種行爲是更加醜陋的, 對……）
（我在嫉妒着綱君。）
嫉妒他的身邊圍繞着那麼多關心他、在乎他、把他看作必不可少的同伴的人。也嫉妒即使是廢柴到不行的他還是被所有人報以厚望。
（不過我最嫉妒的是……）
明知道自己是個廢柴, 但綱吉仍然沒有放棄過努力保護衆人的事。堅持、堅定，對要做的事不抱有一點懷疑的綱吉讓鈴奈覺得十分耀眼。
（嫉妒啊。）
嫉妒的同時又自我嫌惡, 可是無論怎麼自我嫌惡都無法停止嫉妒。
“Kufufu，有什麼不好呢？嫉妒。”
“唉……？”坐在樹下抱着膝蓋的鈴奈擡眼去看說話的骸。
“人類做出了像人類一樣的行爲，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同樣也不是什麼溫柔的安慰，骸只是繼續着陳述：“沒什麼好可恥的。”
“沒什麼……好可恥的啊。”聞言，鈴奈微愣, 隨後復又笑出聲來。
“……骸其實意外的是個好人？”
“Kufufu, 這可是我有史以來聽過最糟糕的讚美了。”
“謝謝, 骸。”也不管骸的表情如何, 鈴奈輕笑着從樹下起身, “我先回去了。”
拍落裙上的草葉，赤腳踏在草地上, 過於真實的夢境有時會讓鈴奈幾乎忘記這是隻是一個夢。轉過頭背向骸，有光之門在鈴奈的眼前敞開。耀眼的光芒之中的鈴奈直覺的明白自己是要睡醒了。
“待會兒見。”
目送着鈴奈消失在光芒之中，骸無意識的挑起了脣角。
“Kufufufu，奇怪的女人。”
眼前的景物主角從模糊變爲清晰。當鈴奈因爲首先映入自己眼中的是天空而驚訝了兩秒之後，鈴奈想起了自己前一天晚上是在沒了大半個屋頂的船屋了留宿的。
按下睡袋裡的控制按鈕，鈴奈從解除睡眠模式的睡袋裡坐了起來，邊打着哈欠邊揉着自己睡眼惺忪的眼睛。
“早，鈴奈前輩。”“唔……”
下意識的尋向聲源，鈴奈看到了同自己一樣從睡袋裡坐起，壓低聲音向自己道早安的綱吉。
“綱君早……”
相互道過早安，鈴奈和綱吉極有默契的離開了船屋才繼續進行交談。
“綱君，起得很早呢。”鈴奈想破頭也只找出這麼一句能說的話。
“啊、嗯……今天不知道爲什麼突然就醒了。”
沒說幾句話鈴奈和綱吉就都覺得有些尷尬，而後不適應這種場合的兩人匆匆寒暄了兩句便分開了。
洗漱完畢，換好衣服，整理過儀容、儀表的鈴奈重又回到了船屋，船屋的門口站着同樣又回來了的綱吉。
“啊……”“啊……”
不期而遇，兩人都對對方的出現有種微妙的感覺。
“……綱君也是回來找大家的嗎？”尷尬的空氣讓鈴奈有些憋悶。對綱吉微笑，鈴奈沒事找事的問。
“嗯，不過大家都還在睡的樣子。”不太好意思的綱吉撓了撓頭，自言自語的低聲道：“真是糟糕啊，我本來還想找獄寺君還有山本君一起去找點吃的……”
“找吃的？”
“啊！我不是那個意思！”生怕鈴奈誤會了自己的意思，綱吉急急的解釋着“不是鈴奈前輩你們做的料理難吃！不，是大家做的料理都很好吃……！”覺得自己有越描越黑的嫌疑，綱吉辯解的聲音越來越弱。
“我只是覺得不能一直把這些事情都推到你們女孩子的身上……”
（……這個人究竟要無懈可擊到什麼地步啊？）善良、體貼、溫柔，喜歡照顧人，總是爲身邊的人着想。鈴奈想有着普通人全部優點的綱吉能讓其他人聚集在他的身邊是有道理的。
（這樣我不是存心要取代綱吉都取代不了了嗎？）但是這樣的綱吉鈴奈非但不討厭，甚至可以說是喜歡。
“那我也一起去好了，兩個人要比一個人有效率得多。”對着綱吉笑道，鈴奈看出了綱吉的意外。
（……咦？）視線相交，透過彼此瞳孔中對方的倒影，鈴奈和綱吉兩個人腦海裡同時閃現出一個念頭。
（鈴奈前輩，）（綱君，）
（不是討厭我嗎？）（是不是以爲我討厭他？）
大空電波收訊良好，面對面的兩人似乎都意識到了癥結的所在。
“如、如果鈴奈前輩能一起來的話，就真的是幫了大忙了。”羞澀的撓着頭，綱吉這麼說。
聞言，鈴奈展顏一笑，“要是我能幫上綱君的忙就好了。”
悶熱的空氣像凝固了一般，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清新的風吹過。空中的雲有氣無力的飄着，陽光沒有預料中的那樣灼熱，但氣溫依然沒有降低。
和兔子抱着新鮮的胡蘿蔔差不多，抱着一堆從樹林裡找到的可食用植物，非常有成就感的鈴奈和綱吉臉上都浮現出心滿意足的表情。
（京子她們一定會很高興吧？）腦海裡充斥着京子閃亮的笑容，綱吉幾乎可以聽見京子笑着說：“謝謝，綱君。”了。
（雲雀先生的感冒不知道好了沒有？）搜索食療用菜單佔用大腦CPU百分之八十五，鈴奈剩下的CPU用於煩惱要在什麼地方纔能找得到風紀委員長的雲雀——綠化委員會的事情還沒有解決，等回到並盛再來制定下學期綠化委員會的計劃肯定是來不及的。
“啊，那個！”不經意間視線掃過地面，綱吉無意中發現在不遠處半傾倒的樹幹上有一大一小兩個蘑菇。
“那個是京子說過很美味的蘑菇啊！”記不住那種蘑菇的名字，也記不住里包恩“在樹林中要時刻注意腳下”的教誨，興奮的綱吉唯一記得的是京子說過她很喜歡吃那種蘑菇。
“……？等一下、綱——”因爲綱吉的話而轉過頭去，比綱吉先發現掩映在綠意之中的樹幹下面是個斜坡的鈴奈還沒來得及提醒綱吉小心，剛碰到蘑菇的綱吉就一腳踩滑摔了下去。
“綱君！！”顧不上什麼食材了，把東西都丟在一邊的鈴奈第一時間衝上前去抓住了綱吉的手。
“唏、唏————？！”驚魂甫定，無意中往下看了一眼的綱吉這時才發現這是一個極陡的坡，且下面還有個半徑五米左右的大坑。坑裡一片漆黑，看不出來是用來做什麼的。
綱吉的體重對於同年紀的男生來說算是輕的，但是對於鈴奈來說這樣的重量還是太重了。死死的抓着綱吉的手，咬緊牙關的鈴奈拼命的想要把綱吉拉上來，卻是連自己拉着一旁樹幹的手都逐漸鬆開。
“綱、綱君……”
“鈴奈前輩！”看到額上一下子已全是汗的鈴奈表情痛苦的拉着自己，綱吉慌忙摸向自己身上的口袋。
（糟了，死氣丸……在另一件外套的包包裡！）
想要自行切換到超死氣模式，可綱吉剛點燃死氣之炎就因肚子餓使不出力氣來了。
抓着樹幹的手被粗糙的樹皮磨出了淡淡的血痕，猶自堅持的鈴奈沒有想過要放開綱吉的手。即使鈴奈知道自己放了手，自己就不會掉到下面去；且說不定自己就有機會真正的去代替綱吉。
（但是……爲什麼呢？）看着因找不到死氣丸而慌亂起來的綱吉，鈴奈忽然頓悟了。
（或許這也是這個人不可思議的魅力之一吧？）
頭重腳輕的摔下斜坡、掉進大坑裡的時候，鈴奈仍舊沒有後悔。
（綱吉，沒事吧？受傷的話大家會擔心的……）
撞到石頭上的身體並不痛，與地面撞擊時骨頭似乎發出了輕微的碎裂聲。遲鈍的大腦裡閃過這樣的念頭，鈴奈失去了意識。
“真想消失算了。”一片黑暗之中，抱着自己膝蓋的女孩這麼說着，流下了眼淚。
“……爲什麼？”鈴奈走到了女孩的面前，柔聲問。
“因爲、因爲我討厭一個人……！”
“一個人……？”鈴奈茫然的看向四周不知不覺之間出現的人羣。熙熙攘攘的人羣裡每個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每個人似乎都活得很開心，但所有的人都沒有面孔。
“沒有和我有所關聯的人……縱然世界上有無數的人類，我還是一個人……！”
低着頭哭泣的女孩的話語直抵鈴奈的大腦深處，並且不斷的在那裡迴響着。
啪嗒、啪嗒——
（啊咧……？下雨了……？）
溫熱的雨滴落在了鈴奈的面頰之上，朦朧的視野裡鈴奈看到了綱吉。
“……奈前輩！鈴奈前輩！”
耳鳴漸低，終於聽清了綱吉是在叫自己名字的鈴奈微微動了動嘴脣。
“綱君……”
伴隨着身體正常感官的逐漸恢復，疼痛感也涌了上來。不知道自己是撞到了哪裡的鈴奈一陣頭暈目眩，在噁心想吐的同時還能清楚的感覺到自己全身上下、尤其是右腳踝骨的地方火辣辣的刺痛。渾身上下像被砂石車碾過、碾碎一樣，鈴奈動彈不得。
“鈴奈前輩？！太好了……你醒了！”胡亂的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以身體爲鈴奈遮擋着雨的綱吉再度靠近了一些。
四周沒有什麼可以遮蔽的地方，雨水不斷的落下，打溼了一切。
“這裡是……？”鈴奈茫然。
“我們掉到斜坡下面的那個大坑裡了。”
綱吉的解釋喚醒了鈴奈的記憶，想起自己和綱吉從高處摔落下來的鈴奈可以看到綱吉也受了不少的傷。
“傷……沒事吧？”綱吉的衣袖被什麼銳利的東西劃開，大概是雨水沖掉了綱吉臂上的血跡，綱吉的臂上只留下了粉紅微腫的傷痕。
聞言，綱吉輕笑着搖頭，“我沒事。”
“倒是鈴奈前輩還好吧？你已經暈厥了有三個多小時了。”臉色不太好，但綱吉明顯因爲鈴奈的醒來而放下了心中的大石，顯得頗有精神。
“三個多小時……？”對鈴奈來說失去意識不過是一瞬的事，對於自己其實暈過去了那麼久的事鈴奈找不到實感。
“鈴奈前輩再休息一下吧。”
帶着綱吉體溫的雨水落在了鈴奈的身上。鈴奈比綱吉高出一些，單憑體型來說，綱吉能這樣爲鈴奈擋住大部分的雨水是十分不可思議的事。
“等雨小一些我就背前輩回去。”
“……嗯。”深知現在不是該害羞和逞強的時候，不想給人添麻煩的鈴奈在快速權衡了哪種選擇比較不給人添麻煩以後點了點頭。可就算是這樣，鈴奈還是不爭氣的臉上一燒。
“綱君，謝謝……”仰望着爲自己擋雨的綱吉，鈴奈囁嚅着道：“還有，對不起……如果我能把你拉上去，就不會這樣了。”
“不，我纔是……！對不起……”前一秒還穩重的男孩此刻沮喪的自責了起來，“要是我多注意一點就不會害鈴奈前輩這個樣子了。對不起，鈴奈前輩……”
“不對……”
“對不起。”沉痛的閉上了褐眸，像是鈴奈受的傷全是在自己身上的綱吉無視鈴奈的聲音繼續說着：“對不起，要不是我的話，鈴奈前輩就不用遇上這種事。”
“不是的……”
“對不起，因爲我是個廢柴，因爲我是個什麼都做不好的廢柴——”想到獄寺、想到山本、想到了平、想到庫洛姆、雲雀、骸、想到京子和小春等人的綱吉緊緊的皺着眉頭。
（大家都是被我捲進來的。）
因爲繼承了彭格列血液的自己是什麼都做不好的“廢柴綱”，所以周圍被捲進來的同伴們纔會不斷的受傷、不斷的流血。綱吉厭惡無能的自己，厭惡着不能爲同伴們做些什麼的自己。綱吉怎麼都不想接受彭格列第十代BOSS之位的理由除了自己本身想做個和黑手黨沒什麼牽扯的普通人以外，也有不想再把衆人捲入黑手黨世界裡的原因。
（但是，最重要的是……）
不認爲自己是什麼聖人，綱吉清楚自己之所以不想衆人被捲入黑手黨的世界是因爲自己想要的是“同伴”，不是什麼“下屬”。
廢柴綱活了十四年才頭一次有了朋友，現在十五歲的綱吉一直是爲了“同伴”、“朋友”、“家人”才努力克服所有以前想都不敢想的障礙，努力向前的。
“像我這樣的廢柴，像我這樣一無可取之處的廢柴——”陷入消極情緒的泥沼之中，掙扎着的綱吉只能越陷越深。
“不是那樣的！！”
鈴奈的聲音如同清脆的鈴音打破了消極神經設下的陷阱。
“如果，如果綱君真的是‘廢柴’，大家就不會聚在你的身邊了！！”大聲的說着，鈴奈纔不管大聲說話是不是會讓自己的內臟很痛。
“……”綱吉微愣了一下，“這只是巧合而已……”
“不是什麼巧合，”用力的咬着自己的嘴脣，鈴奈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因爲綱吉隨口的一句話而突然激動了起來，“纔不是什麼巧合！”
“要是巧合就能有這麼多人聚在誰的身邊，那也是奇蹟一般的好運啊！”
開了頭就止不住把心裡話說出口，鈴奈心中暗罵自己意義不明的激昂，“我很羨慕啊！不，我比任何人都嫉妒綱君能遇上這樣的‘巧合’！！”
那些笑靨都是爲了澤田綱吉綻放。那些溫情都會留給澤田綱吉。那些默契與信任都毫無保留的給予了澤田綱吉。
“我很嫉妒……從沒有見到綱君的時候就開始嫉妒了！”
眼淚滲了出來，連鈴奈都覺得自己的委屈來得這麼的莫名奇妙——對綱吉來說，周圍同伴們的認同是“巧合”那樣可以輕易說明的東西，但偏偏這是鈴奈怎樣追求都難以得到的奇蹟。
“如果這只是巧合……如果綱君單純的只是認爲這是‘巧合’的話！那還不如把這個‘巧合’讓給我！！”
“我一直……一直……都很嫉妒被大家喜歡着的綱君啊……！”
微顫的指尖抓不住自己的衣裙，無法擡手遮住眼睛，鈴奈用上全部所剩的力氣也不過是側過了臉。
“我、我纔是……”
“……唉？”
鈴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也很羨慕鈴奈前輩啊……”將頭側向和鈴奈相反方向的綱吉道。
“鈴奈前輩的成績在三年級生中算是名列前茅，體育成績也不錯吧？而且里包恩的要求也都好好的達到了。”
“迪諾大哥對鈴奈前輩讚不絕口，山本也和鈴奈前輩相處的很好。獄寺雖然平時是那個樣子，但我從來沒見過他對其他人的事那麼關心過。藍波、一平也是，骸也是，庫洛姆也是，還有云雀前輩也是，靠近他不被咬殺的人可是屈指可數。就連那個和里包恩不分勝負的可樂尼洛都想要鈴奈前輩成爲他的弟子……！”
“對比起來……我和迪諾大哥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被他說‘沒有氣質、長的也差，沒有霸氣也沒有期待感，運氣似乎很差；完全沒有作爲BOSS的資質。’；還差點被挑釁的獄寺用炸彈炸傷，被一平暗殺過，被可樂尼洛修理過。每天都會被藍波找茬，雲雀前輩更是每次見我幾乎都會咬殺……我的身體大概還是骸要奪取的目標……”
“……”第一次聽人提起這些事的鈴奈對綱吉的黴運簡直到了啞口無言的地步。
“鈴奈前輩昨天也是第一名吧？啊哈、啊哈哈……比起我這種廢柴來真是……”
（啊……）聽着綱吉的乾笑鈴奈好像明白了什麼。
（這個人、綱君……）
對鈴奈露出個一分無奈三分真誠六分理解的表情，綱吉笑了。
“所以我很羨慕鈴奈前輩啊。”
（原來是這樣……）鈴奈想綱吉也一定是不安過的。怕有人代替了自己，怕有人奪走了自己珍惜的人們。
（綱君也——）
“我們、很像呢。”
不安的地方，自卑的地方，相互羨慕的地方。
“……”雨水順着綱吉的下巴滴落在鈴奈的頸項上。鈴奈看到了綱吉垂下的嘴角復又彎了上去。
“嗯。真的，很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