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雨總是會很頻繁的。
林翟喜歡雨裡的鳳凰古城, 也喜歡鳳凰古城裡的雨。尤其站在雨中的沱江之上,總是讓人的心頭蒙上一層叫作寧靜的心境。
但那個人顯然不喜歡這樣的潮溼,而且, 他還處在與小林老闆的冷戰階段。因此, 他拒絕了林翟雨中散步的提議, 斜坐在牀頭上, 一幅萎靡不振的模樣。
白天這個人甩袖走了, 林翟走遍整個鳳凰古城,纔在一個不起眼的小作坊裡找到他。那時候,這個人正屹立在人家店鋪門口渾身冷然, 害得人家小店鋪廖無幾人,門庭清冷至極。
好容易才勸回來!林翟嘆氣。
他把碗筷擺放到他面前, 小桌上的菜式比昨天多了兩種, 極爲難得的還做了一個皮蛋瘦肉粥, 熬得極軟,那些潔白的米粒幾乎已經看不到原來的形狀。
“以你目前的身體, 還是喝些粥比較好……我也只會做這個。”他低頭擺弄着一碟小鹹菜,淡淡的說着。
那個人勉強擡了一下眼皮,看着面前的粥到很想吃的樣子,端起碗卻明顯的沒有食慾。他緊蹙了眉頭,艱難的挪動一下身體, 問:“你打算, 什麼時候跟我回去?”
林翟沒理他, 只是噹的一聲, 把小鹹菜墩在他前面, “吃飯。”
那人嘆氣,語氣轉得柔和了一些, “我不能離開第五堂太久,你再考慮一下好嗎?”
林翟坐在唯一的板凳上,端起自己跟前的粥碗,就着小鹹菜慢慢喝着粥,忽然他擡起頭來問:“你什麼時候去的冀勃拍賣行?”
那個人一頓,“你怎麼知道?”
林翟掏出那個翡翠板指,“這是那五隻板指裡的一隻。”
“也是葬送你性命的其中一隻,對吧?”
這話讓林翟一愣,不由看向那個人,“你都知道啦?”
“嗯……這隻板指是那位老林老闆送的,他知道我是你父親。”那人好象很疲憊,說着話,眼皮就有越來越往一起合的趨勢。林翟皺眉,猛然站起來隔着桌子摸向他的額頭,然後不由低吼一聲,“燒成這樣爲什麼不告訴我?”
那人把臉扭向別處甩開他的手,“告訴你就會和我回去嗎?”
林翟語塞。
“讓我看看你的傷口。”林翟繞過桌子,走到牀邊上開始解他的衣服,被那人一把摁住,態度還很專橫,“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林翟氣結,只得放低語速,“現在不是賭氣的時候,您真有個閃失,讓我怎麼向三哥交待……來,讓我看看。”
他邊說邊強行的繼續手裡的工作,那個人拉扯幾下,見收效甚微,也便鬆了手,只是默默的看着林翟低垂的臉,有些恍神。
關於他的傷,林翟是刻意的沒有去問的,只任他一個人躲在衛生間裡換藥。但現在林翟有些懊惱——他應該早就想到,這個人,從出生到現在,被人伺候了一輩子,甚至連穿衣服都會有人幫着係扣子,哪裡會自己換藥打理傷口呢……現在的傷勢只不定被他亂七八糟的弄成什麼樣子呢。
果然,在林翟打開紗布之後,一切結果與預想的一模一樣,甚至更糟糕——“這不行,都化膿了。”林翟眉頭皺得更緊,他站起身子從兜裡掏出手機,開始撥號。
那個人挑眉瞪視他,“你要幹什麼?”
“我要給三哥打電話,讓他來接你。”
“我不許。”
“這裡是我家,我說了算。”
那人被噎得半天沒說話,忽然嘆了口氣,語氣裡是前所未有的失落和沮喪,“唉,你就一定要頂撞我嗎?”
林翟沉默了,他慢慢收起了手機。
……這個強勢的人,在這兩天裡,示弱的態度自己不是沒有察覺,可是這又怎麼樣呢?換個環境,回到老屋,他還會是從前那個不可一世的第五博越,無人敢忤逆,無人敢說不字,不是嗎?
難道還要把自己重新送回到那個任人宰割的背景裡去不成?
默默的把這個人的傷口重新清理乾淨,小心翼翼的上好藥,裹好紗布,林翟摸出一把傘,推門出去。
“你去幹什麼?”那個人擡高聲音問。
“去買消炎藥。”
回答的聲音慢慢飄散在細雨裡。那個人愣愣的躺在牀上,看着桌上林翟沒來得及收起的碧綠板指,神情恍然憂虛。
一夜無話,第二天的時候,林翟摸摸那人的頭,算是退燒了。但很明顯,那個人的身體越來越弱,甚至賴在牀上不願意起來。
他從來都不是一個懶惰的人,若在平時,甚至連衣服上有個折皺,這個人都會不舒服的要求換掉,而現在,他就這樣蓬頭垢面、衣冠不整的窩在牀上。
林翟看着牀上的人,胸口的某個地方隱隱的抽痛。
林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面對這個人,他總是不能控制的心軟。於是爲了避免自己真的會一時衝動答應些什麼,他決定還是先到鋪子裡躲一躲再說。
見人要走,第五博越強打精神從牀上坐起來,“小五兒,我們談談吧。”
細長的眸子看向林翟,內中的堅持和威儀讓林翟只能的放下手裡的肥貓和腋下的傘,乖乖的坐回到板凳上。
兩個人相對無語。好一會兒,第五博越才低聲開口,“我從來都不是一個爲別人着想的人。從生下來,吃飯走路都會有人在告訴我,第五堂是我的責任,我的心裡可以沒有任何人,但不能沒有第五堂。”
他的聲音有些微啞,滲透些疲憊,但語氣的平和淡然,卻是林翟從來沒有見過。他此刻說話的神態,就象在面對一位老朋友……一位平等的朋友。
這讓林翟慢慢慢慢,放鬆了緊繃的身體。
可能是有些涼意,那個人把被子慢慢往身上拉了拉,一直拉到腰跡。林翟站起身來,回身把四敞大開的門重新關閉起來,屋子雖然照舊的潮溼,但漸漸收攏住了一絲暖意。
倒了一杯熱水輕輕放到那個人手裡。那個人點了一下頭,說:“直到現在我才留意到,原來你對我一直是這麼的體貼。”
“都是過去的事了。”林翟把臉扭到一邊不看他。
那個人也不介意,喝着水慢慢的說着,“其實,這並不是根深蒂固的教育,而是一種觀念。直到今天,我也依然認爲,如果在第五堂和你之間讓我選擇,我還是會選擇前者……自古來成大事者,又有幾個能享受兒女私情的呢?”
所以你就選擇讓我不計生死的爲你賣命嗎?林翟低頭不語。
“我知道你心裡一直在怪我,騙你這麼多次,從不在意你的付出和情感……其實,你有沒有換個角度來想想?”那個人頓了頓,深深的凝視着林翟。
“你難道沒有想過,正因爲是信任你,纔會把你致身於那種絕地的地步嗎……放眼你們兄弟幾個裡面,我心裡最是明白,只有你,也只有你無論我做了什麼事情,都不會選擇離開和背叛我,不是嗎?這也是我有意對你的歷練!在經歷了這麼多事之後,還有什麼困難是你不能應付的呢?”
“啊?!”林翟擡起頭來震驚的看着他。
因爲信任,所以迫害!記得從前他就說過這一句話,“我醫治你,所以才傷害你;我愛你,所以才懲罰你”?
在這一刻,林翟忽然深刻的領悟到了這句話的深奧含義……難道,全是這樣的嗎?
他情神複雜的看着對面的人。
那個人忽然向林翟招了招手,病態的臉上現出一絲笑痕,“能不能坐到牀上來,我想看看你。”
精緻面容上溫柔的笑意,讓林翟瞬時融化了冰冷,他身不由已的慢慢走過去,挨那人坐下。第五博越慢慢擡起白皙修長的手指,一點一點描給着林翟精細的眉眼,一寸一寸的,象要把每一寸都刻進心裡……指尖上流淌的溫柔,是說不出來的無限貪戀和愛意。
心底抽痛的無法呼吸,林翟猛得閉上眼睛,把一腔酸楚全部關在眼皮之內。
那個人此刻或者亦是同樣的感受吧。只聽他忽然低不可聞的嘆息一聲,說:“昨天夜裡,我就這樣看了你一宿。直到今天才知道,無論是刻意的還是無意的,我真的是忽略你太多……甚至你到底長得怎麼樣,都從來沒有留意過……原來,你和我長得是這麼的相像。”
他慢慢把手放到林翟微涼的手背上,慢慢收緊,讓自己的清冷氣息慢慢滲透進這個人的每個毛孔細胞,讓他逃無可逃……“原來我第五博越真的擁有這樣一個出衆的兒子。”
林翟不自在的想要抽回手,但試了幾試,都以失敗告終,他不由睜開眼睛啓脣反譏,“你從來都是這麼的自大!別忘了我根本不是你的兒子。”
那人一愣,隨即不贊同的搖頭,“但你能否認你不是第五嗎?”
呃,這個以物理狀態存在的肉體確實是無法抹殺的。
林翟無以反駁,只能抿緊了嘴脣不理他。
看着他難得的可愛表情,第五博越低聲笑起來,“你有沒有細看這隻板指?”
林翟不解,目光睇向桌上幽幽散發着古老神韻的翡翠板指。
“我在它的內壁上刻上了第五堂的堂規,在來之前,我已經向長老會宣佈,它作爲第五堂堂主的信物,將會伴着世代堂主代代相傳,永遠延續……而從此以後,它屬於了你。”
林翟吃驚的張大眸子,嚇意識的把那板指往第五博越跟前推了推,“那我可以再把它還給你。”
第五博越再次搖頭,“收不回來了。我之所以這麼做,是要告訴你……我是因爲第五堂而選擇犧牲你。而現在,第五堂已經屬於了你,再加上你的才智,從此以後,這世界上不會再有任何東西能夠傷到你了……即使我也一樣,明白嗎小五兒?”
說着,不容林翟反映,他拿起那枚板指,輕輕套在林翟的大拇指上。
感覺着手指上的微涼,林翟有些氣往上涌,“你真是聰明,不僅把你的理念強加於人,而且還會把責任強加於人……你難道不知道?我從來對這個都不感興趣,而且也不是這塊料的……就象第五觀說的,我只適合象目前這樣過普通人的生活,不適合你們暗黑世界的那些爾虞我詐,你明知道的,我不適合!”
說罷,他把那板指大力的摔到牀上。
那個人什麼都沒有說,只是躺在牀上靜靜的看着他。就在林翟以爲他會忽然大發雷霆的時候,他淡淡的說了一句:“別異想天開了,小五兒。你不要忘了,自從你開第一槍殺人開始,你就已經無法再成爲普通人了,這一點,你比任何人都應該明白……而且你也不要妄自菲薄自己,你的學識和能力,有目共睹。否則,我也不會把這麼大的家業交給你。”
他歇了一下,接着說:“而且,你應該不能否認,這麼多年來,我的身邊只有你一個人,而且若非爲你,你以爲我會親自去英國和海盜島嗎?我大可以派第五以過去,他的實力完全可以處理好這些事務……難道這些還不能證明我對你的重視嗎?”
最後,那個人在閉上眼睛之前,冷然告訴林翟,“無論如何,你回去也好,不回去也罷……第五堂的堂主,以後將是你第五!唯有你第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