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會,孤給你放到這了,能不能把握,那可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在回去覆命的路上,安莫提腦子中反覆迴響着蘇曜的話,兩隻腳彷彿被灌了鉛。
他的拳頭反覆攥緊又放鬆,手心裡滿滿都是汗。
“代理總督……”這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口發顫。
要知道,安息帝國甚至還只是一個奴隸制帝國,像他這樣一個沒有大家族背景的人,連蘇倫家族的門房都能對他頤指氣使。
還記得去年冬天,他爲了給巴赫拉姆呈送一份軍情,在雪地裡等了三個時辰,凍得雙腳流膿,最後只換來一句“廢物”.
安莫提的隊伍緩緩向總督府走去,沿路他瞥了一眼道旁的窄巷,牆根下蜷縮着幾個乞丐,瘦得只剩皮包骨頭。
安莫提忽然想起自己幼年時,父親也是這樣帶着他在街頭乞討,直到被蘇倫家族的管家看中,收爲家奴,才勉強活下來。
那時他以爲抓住了救命稻草,後來才知道,不過是從一個泥坑跳進了另一個更深的泥坑
當他靠着自己的努力,出生入死隨蘇倫家的商隊闖蕩了無數地方,終於掙到了錢給自己贖回自由之身,結果卻發現自己所謂的自由在大家族的權勢面前根本是不值一提。
他忘不了當時那位老爺是以怎樣鄙夷的眼神看着他,掏出一份賬本,連他女兒出生時喝的一碗羊奶都記着賬,告訴他這份自由恩賜有多奢侈,以後他也必須繼續爲蘇倫家賣命,否則他們有的是辦法讓自己消失。
安莫提毫不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
所謂贖身的自由,不過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幻夢。
蘇倫家怎麼可能會輕易放過一個他們精心培養的奴隸?尤其是在這個奴隸展現出了更令人意外的賺錢才能之後呢?
往後的日子,他生活在一個更爲精妙的枷鎖之中,蘇倫家族給了他體面的身份,卻也牢牢攥着他的軟肋——他那體弱的女兒還在家族的庇護下讀書識字,說是恩典,實則是人質。他每月需將半數收入上繳,美其名曰“感恩費”,稍有遲滯,管家便會帶着家奴上門“提醒”,目光總在女兒身上打轉。
若不是這次安息王派出多路使者出使的任務,他又運氣不錯,剛好在貴霜尼亞找到了這漢軍的大王,恐怕這一輩子都要活在蘇倫家的陰影之下。
可現在,那個自遙遠東方大秦而來,踏破貴霜、輕易擊潰他們安息五萬大軍的偉大征服者,竟說要讓他做一城之主?
“老爺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隨行的侍從緊張發問:“莫非,外面那些大兵不滿意咱們送的禮物?”
安莫提猛地回神,臉上擠出一絲僵硬的笑:“沒什麼,漢軍漢軍很滿意。只是那位唐王性子急躁,催着要咱們三日內辦好獻降大典,否則就要攻城。“
這話半真半假,剛好能解釋他神色慌張的緣由。
侍從鬆了口氣:“那就好,只要他們不立刻動手就成。“
安莫提沒再接話,心事重重的坐着馬車前行。
總督府華貴的大門已隱約可見,那裡高高飄揚着蘇倫家族的旗幟,沙普爾秘書與巴赫拉姆將軍等人此刻應該都正在裡面等着他的消息。
“等一下,先回府一趟,我有東西落在家裡了。”安莫提突然說。
侍從猶豫:“這,大人們都在等着,怕是不好吧。”
“無妨,”安莫提的聲音陡然沉了下來,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不過是耽誤片刻,沙普爾大人那邊我稍後自會解釋。”
侍從被他眼底一閃而過的狠厲驚得心頭一跳,不敢再勸,忙調轉馬頭,駛向城中一座不起眼的宅院。當來到門口,推開那吱呀作響的木門時,他心裡又是一陣苦笑。
作爲一個外來客,這宅子當然不是他家,但木鹿城中其實他本來另有居所——那是他利用多年經營在此置業得來的宅院。
但很遺憾,安息大軍入主木鹿,他沒得到什麼好處不說,不但自己苦心經營的敵後網絡被本家直接接管,連那處辛苦置來的家業也立刻就被蘇倫家徵用,安置各位大人物,就給他打發了點碎銀,作爲感謝他這些年對家族的貢獻。
“老爺,您怎麼回來了?”
守門的老僕驚呼一聲,馬上被安莫提推開,扯着嗓子喊:
“夫人和小姐在哪裡?快叫她們來見我。”
老僕被他這副急火攻心的模樣嚇了一跳,慌忙往裡面喊着報信。
片刻後,一個穿着洗得發白的麻布長裙的婦人牽着個瘦弱的女孩匆匆走出,正是安莫提的妻子蒂瑪與女兒莎莎。蒂瑪手裡還攥着半塊沒織完的羊毛毯,見安莫提臉色鐵青地站在院中,連忙將莎莎護在身後:“老爺,出什麼事了?”
莎莎怯生生地探出頭,小臉上還帶着病容,去年那場風寒讓她至今沒好利索。她望着安莫提,小聲喊了句“爹爹”,聲音細得像蚊子哼。
安莫提的心猛地一揪。他快步上前,蹲下身握住女兒冰涼的小手,指腹摩挲着她枯瘦的手腕——這孩子自小體弱,蘇倫家族的管家每次來“探望”,都要陰陽怪氣地說“安書記官真是好福氣,女兒金貴得跟公主似的”。
他又不是傻子,自然明白那人話裡話外都是提醒他,這孩子的命捏在家族手裡,讓他不要整天覺得翅膀硬了就能單飛。
“蒂瑪,收拾東西,馬上走。”安莫提的聲音壓得極低,雙目中精光閃爍,“你帶着莎莎去城西鐵匠鋪,找鐵爾南,就說‘綢緞該還了’。”
蒂瑪臉色驟變:“老爺,到底怎麼了?是不是……是不是蘇倫家又要爲難咱們?”
“別問!”安莫提猛地抓住妻子的胳膊,力道大得讓她疼得蹙眉,“記住,到了鐵匠鋪,不管聽到什麼動靜都不許出來,等我來接你們。”
安排完妻女,他又立刻叫來幾個僕役,喊來親信,各自小聲叮囑,讓其採買籌備各種物資,備好武器,今夜聽命行事。
至此,安莫提終於正式下定決心——老子投漢了!
顯然,以如今的局勢,他不管怎麼做漢軍都一定會破城。
故而,他要做的就絕不能只是開個城門,那樣的話聖主有他沒他又有什麼區別?
他必須要在不驚動那些大人物的情況下讓漢軍悄悄入城,將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們通通一網打盡,如此才能顯出他安莫提的價值。
最好,在這期間再把城門封鎖,讓木鹿城易主之事變得神不知鬼不覺.
這也正是蘇曜交給安莫提的最終任務。
不通過這個內鬼,他們無法獨立辦到的事情。
畢竟,漢軍人數不足以完全圍城,以安息人現在這個慫樣,這邊一攻城那邊怕是就要拔腿開溜。
時間緊迫,蘇曜可沒那個心情再繼續跟他們那個什麼雄獅的傢伙玩捉迷藏的遊戲,耽誤下來的任務了。
“怎麼這麼久纔回來?你跟那個漢將都談了些什麼?剛剛半路又跑到哪裡去了?”
不久後,安莫提匆匆踏入總督府,還未開始彙報就率先迎來了巴赫拉姆連珠炮般的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