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錢行。
其樓閣門前不但車馬絡繹不絕,往來之人皆衣着華貴,甚至張肅還看到了一些盔甲鮮明的禁軍守衛。
這是哪裡?城中怎會有如此地方?
尤其是這中國二字,讓張肅更是感到了一絲隱隱的不對。
中國,中原也,這個現代人耳熟能詳的名字在大漢時其實是很少出現的。
不過,雖然它極少被人使用,但其背後的意義卻非常明白甚至比今日意義更重。
中國二字不但象徵着中央管轄的整個漢地,其出現場合還往往是在與四夷對應之時,體現的是聖天子居中而治的意識形態。
如此大的名頭,如今居然出現在這個什麼不知所謂的錢行上,實在是讓張肅無法理解。
明明他只有十幾年沒來而已,現在張肅卻覺得自己活像個十足的土老帽,看啥啥新奇,看啥啥奇怪,即便是比最初的自己剛到洛陽還要震驚十倍百倍。
“哈哈,別駕莫要驚訝,此乃是大將軍設立的官辦錢行。”
嚮導頗爲自豪的解釋:
“商旅在此存錢,可獲少許利錢;若要借貸,只需抵押物什,利息比民間還要低上許多,如今不但各地商賈就連京中名門也多在此週轉銀錢,張別駕在這京中奔走,往後若有銀錢往來的需要,記住這裡那一準沒錯。”
“你說什麼?!”
張肅聽得目瞪口呆,大聲嚷嚷:
“如今朝廷竟然做起了錢貸生意?這與民爭利之舉,豈是聖朝所爲?!”
一時間,張肅聽得莫名其妙,以至於他剛剛對蘇曜極高的評價瞬間打折。
君子重義輕利,如此看重蠅頭小利,行此與民爭利之舉,實在難說是目光長遠之人。
“非也非也。”
嚮導還沒說話,那錢行中走出的一個公子聽到了他們的話,哈哈大笑走來:
“這位仁兄是外地來的吧,你道這錢行只是做放貸生息的勾當嗎?遠遠不止如此!”
說着,他伸手入懷,取出一張印刷精美的紙張:“最關鍵的乃是這個!”
“這是什麼?”
張肅一探腦袋,仔細端詳。
只見那公子手中拿着的是一張約莫巴掌大小的紙片,上面印着精美的花紋和“中國錢行”的硃紅大印,中間赫然寫着“憑票即兌錢二十貫”幾個大字。
“此乃錢票,只需憑這小小的一張票紙,我等便可在各地錢莊取錢,免去了攜帶重金長途跋涉的風險。”
公子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紙片:
“如今行商走販,遊學探親,再不必攜帶沉重銅錢,只消揣幾張這樣的錢票,輕便又安全。”
“沒錯沒錯。”
嚮導亦是一臉驕傲:
“聽說再過一段時間,大將軍還有意讓各地州郡都設立錢行分號,到時候不管是北邊的幽州,還是南邊的交州,只要拿着錢票,都能隨時隨地兌換銀錢、銅錢,甚至可以直接用這錢票進行交易和納稅!”
“你說什麼?!”
張肅聞言,瞳孔驟然收縮,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在東漢時期,成都便是與洛陽、邯鄲、臨淄、和宛城齊名的天下五大都市之一。
身爲成都人,又是益州別駕,張肅立刻意識到這種錢票背後的巨大意義。
朝廷這是要用小小的紙片把天下財物盡收囊中!
一旦這錢票在全國通行,各州郡的經濟命脈便如絲線般被洛陽緊緊攥住,商賈交易、賦稅徵收都將繞不開“中國錢行”這個樞紐,各地豪強再難像從前那樣從容截留賦稅、中飽私囊。皆是,益州即便偏安一隅,商隊往來、貨物進出也得依賴錢票週轉,劉焉苦心經營的半獨立局面,怕是要在這紙片翻飛間悄然瓦解。
“這一張小小的錢票竟有如此大用?用來交易若是被人仿造或者他人不認那又怎麼辦?”
張肅震驚沉默中,他身邊的管家先發話了,他看了看自己身後那一車車的財物,搖頭晃腦:
“依我看,這還是總歸不如真金白銀來的實在。”
那公子聽聞管家之言,哈哈一笑,指着錢票上細密如蛛網的暗紋與獨特的水印,說道:
“你們這外地來的就是不開眼界,你道這錢票是誰人都能印得的麼?”
“光這紙張和印刷之法,就是大將軍這兩年使無數能工巧匠鑽研改進得來,其製作工藝繁雜,上面的花紋暗記更是隻有京師錢行的工匠知曉,旁人根本無從仿製。”
“實不相瞞,前些日子我家商隊去冀州販馬,就是帶了幾張這小小的紙片,到了那邊,人家錢行驗過票上暗紋與編號,當即就給我兌出真金白銀,方便得很!”
管家聽得嘖嘖稱奇,張肅卻只覺後背發涼。
益州雖富,卻靠蜀道天險與外界保持微妙平衡,如若來日錢票若如潮水般涌入,不僅商路控制權旁落,更可怕的是——百姓手中的銅錢、金銀一旦換成錢票,就等於把財富託付給朝廷。
若哪日朝廷一紙政令,錢票貶值或是限制兌換,益州百姓半生積蓄頃刻間便化爲烏有,而劉焉縱有雄兵,沒了錢糧支持,又拿什麼與洛陽抗衡?
“這錢行……可說何時要在我益州推行?”張肅強壓心緒,聲音卻不自覺發顫。
嚮導撓撓頭:“具體時辰倒不清楚,但大將軍既說要全國鋪開,那自不會太久,如今兩京司隸,幷州和幽冀等地都已在州治開設,聽說正在加緊培訓人員往淮南設點,荊州那邊也正在同步籌備,益州緊鄰荊州說不定……”
嚮導話音未落,張肅已聽不進半句,滿腦子都是益州的未來。
他看得出來,大將軍蘇曜正是以他平定各地的順序依次推廣錢行和錢票。
正所謂大軍在前面開道,錢行在後面收割。
在荊州和江東都已歸順他的當下,益州現在就是接下來的目標。
本來,他還打算勸劉焉效仿劉表,先上表效忠,與蘇曜虛與委蛇,以圖來日。
但若是如此,毫無疑問的,蘇曜必然會將這錢行引入益州。
若他們加以拒絕,自然就是與朝廷爲敵,以蘇曜雷霆手段,怕是不會輕易放過。
可若再低頭接受,那無異於引狼入室,益州士族世代經營的產業、賴以生存的經濟根基,都將被這輕飄飄的紙片撬動。
更可怕的是,一旦錢票紮根再加上科舉制的推行,益州青年才俊爲求錢票便利、仕途通達,勢必爭相涌入洛陽,屆時益州人才凋零,他們又該拿什麼去固守疆土?
想到這裡,張肅額頭已滲出一縷縷細密的汗珠,他勉強擠出了些許笑容,對那公子拱手道:
“多謝兄臺解惑,在下初來乍到,還需去驛館安頓,咱們就此別過。”
那公子笑笑擺手,馬車繼續前行,張肅卻再無心觀賞洛陽街景。
等不及到驛館安頓,張肅便急切對管家吩咐:
“你速速去聯繫大公子劉範,請他來驛館相會,就說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