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覆掩金瓦紅牆的巍巍殿宇,寒夜的風像被地獄放逐的鬼魅,四處橫行,嘶聲尖叫。
雲霄宮內把守森嚴,宮人立在殿外一動不動,被掛起的紅色宮燈一盞盞連成線,映着人影森森。
殿內忽然一陣騷動,從寢殿內一下擁出七八個人來,這七八個人都是女官與宮人,他們紛紛擁着一人,那人正是當今的王皇后,如今王夙悠卻是連站起來的力道也不曾有了,只被人擁着擡着出來,嗚咽地哭聲從嘴裡傳出,已是虛弱地聽不真切。
紀如昔在他們後面緩緩走出來,不同於王夙悠,她面上絲毫不見悲喜之色,全然是無表情的,她的身子立得筆直,只喚來安順,聲音亦是無波瀾。
“派人送皇后回宮。”她靜靜看王夙悠一眼,又回頭問,“太子的情況怎樣?”
安順上前,立刻答,“太子殿下自前日立雪後一直高燒不退,今晨奴才又派人去看過,說是燒已經退了,或是今日便可以醒了。”
她點點頭,“你派人去守着,皇上有旨,一旦太子醒了,便是擡也要將太子擡來雲霄宮。”
“是。”安順領了命,卻不退下去,反而欲言又止,紀如昔看他一眼,見他眼中有淚,又咐吩道,“讓御醫都在殿外候着。”
“是……是。”安順忍不住去擦淚,低頭又應。
她擺手又踱回到寢殿內,苦澀的藥味迎面一波波地傳來,她立在門內,停下,低頭撫平衣裝,取過一旁女官手中端着的湯藥,又輕聲遣出所有人。
她小心踱進去,殿內光線不明,四周一片奇異的昏黃色,那藥味一絲絲沁入鼻間,許是味道太過濃烈,竟讓她恍惚覺出一絲甘甜來。不知哪來的風,吹着紗帳搖曳,牀間那人一動不動地躺着,彷彿已經睡了很久很久。
其實,牀上的人一直都沒有睡着,他只是靜靜地閉着眼,胸口微喘,此刻,他身上像着了一把烈火,胸腹,喉間,掌心,無數把火在煎烤着他。
他知道她來了,可他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可使力的地方,“這病可是治不好了,還喝藥做什麼?”
她微微一顫,卻仍是坐下,端了湯藥到他嘴旁,“有病便該吃藥。”
“將死之人,喝了還有什麼用處!”這味道!他真是受夠了!
不知哪來的力氣,他突然撫開她的手,湯碗滑開,摔在地上,碎裂開來。
紀如昔看着地上的湯汁與碎片發呆,半晌才蹲下身,似乎是想撿地上的碎片。
可她卻狠狠一掌拍在地上,手下全是碎片與湯汁。
“你做什麼!?”蕭堇動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用雙手一下一下狠命地拍在碎片上。
她擡頭看他,再也忍受不住,淚水像珠子一樣落下來,“反正我也是個將死之人,這雙手爛了又如何!?”
這些日子他身子一直不爽氣,反反覆覆地咳嗽,說是普通的傷寒,卻一直不見好轉,卻不想他一直都瞞着她,瞞着所有人,要不是前日被蕭延氣得昏倒,她竟還不知他病得如此之重。
重到無藥可治,無人可醫,迴天無術。
“不要胡說!”他罵道。
紀如昔卻像全然沒聽見,一下爬至牀頭,坐在地上,向他懇求道,“不是說江湖上有個能治百病,煉靈丹的邱家嗎?我去讓人把他們尋來?他們一來,你的病一定就會好了。”
他靜靜看她一眼,看她紅腫的眼,伸手慢慢拂去她臉上的淚珠,露出悽婉的笑容,“邱氏一門早在十年之前便被人滅門,世上再無邱家人,又有誰可以治得了我的病?”
“那還有那個號稱神醫的穆飛!”她並不放棄。
“穆飛脾氣怪異,又終日行蹤不明,你即是尋到他——”他頓一頓,“應着如今的形勢,他也斷不會買你面子,更何況我已命不久已,等不了了。”
她身子突得鬆挎下去,她是完全沒了主意。眼淚一下又涌了出來,一把把他擁住,“那我陪你去!”
他身子略微一掙,胸口喘不上氣,又咳起來,“不要……胡說。”
嘴中有腥味涌出來,他硬去吞嚥下去。
“求求你,讓我陪你去——”她伏在他胸前嚶嚶地哭出聲。
蕭堇胸中積鬱,卻不忍再罵她一句。喉中腥甜又起,他只強忍着,任由着烈火的灼熱向身體四處蔓延。
不知又過了多久,胸口上的人兒似乎平靜了下來,他撫着她柔軟的發,輕輕說,“我突然記起我們初遇時的景象。那時你多大?”
紀如昔微微一怔,閉眼答道,“才過了十六歲。”
那時的紀如昔不過是西湖畔一家藝館的舞娘,卻憑着傾世的美貌奪去了江南第一美人的名諱,那年江南一遇,他被她一曲絕舞奪去了心魄,她卻只端了茶水來,問,公子可要喝茶。
茶水很香,他好奇問。你這是什麼茶?
上好的美人茶。
本公子品茶無數,何來美人茶一說?
她低眉一笑。美人敬的茶自然是美人茶。
他啞然,喝上一口。這茶本公子甚是喜歡,哪裡有賣?
她答。沒有賣,美人茶只得如昔一家有。
他故意抱憾道,這就可惜了,若是公子我日後想喝,不是再喝不到?
她卻低了頭,輕聲說。如昔跟了去便是了。
便是如此,翩翩公子攜美人歸去,造就的又豈是一段佳話那麼簡單。
如今四年已過,他已是一國之君,她也早不是那西湖畔的小小舞娘,只有美人茶依舊香甜,伴着過了幾個春秋,只可惜,今夜一過,或許陰陽兩隔,這美人茶他是再無福氣喝到了。
他輕嘆一口氣,“如今想來,遇到她卻是在你之前。”
紀如昔茫然看他,“她是誰?”
他笑,“一個有緣人罷了。”
四年之前,他遠下江南,途經羅英山時,見了蕭翊一面,那時先皇猶在病中,他本想勸蕭翊歸朝助他登位,卻不想話還未說上兩句,他便拒絕了他,他心下氣憤就斥了他幾句,怎想到就這樣,當下面上就吃上了四顆石子。
還記得,那年花樹上,她雙目微瞪着樹下的他,一張小臉緋紅如橙,她的四肢伸展開來,攀在樹上如同一隻小犳。她用目光威懾着他,但他卻覺得她的明眸比豔陽更加耀眼奪目。
誰敢欺服我家狐狸,你可知道,普天之下,這隻狐狸只有我一人才可欺服得了?
才過豆蔻的少女,說起話來卻已是如此霸氣十足,真真地把他這個太子爺鎮上了一鎮。
她自然是被蕭翊揪下,痛斥了一頓。但他也自此記下了她的名字,這般好記得名字又怎會記不得。
“我是不是錯了?”突然他問。
紀如昔不懂得他在說什麼,以爲他已病得說起了糊話,眼淚止不住的涌出來,只躲在他懷中痛哭。
“若是我一早放了他們去,七弟也不會與我倒戈,是我逼得他如此做,是我的錯——”他看着殿樑,深深嘆息,“怨不得父皇要把鎮南軍留給他,原來他早知道會有今天……”
“父皇是那麼喜歡他……”
他悽慘一笑,眼中流出淚來,“誰不道手足之親,可你叫我如何能容得住他……我是君,他是臣……他功高蓋主……”
“當初,我若是痛下狠心殺了他,便也不會走到如今這步……可是我終是狠不下心來,他身上有我母妃一命,你讓我如何下得了手——”
“還有她……”他緩緩向殿樑伸出手去,似想抓住什麼一般,“他們的情我看不得——”
突然他覺得一股熱流涌過,胸口猛得一喘,眼中血絲爆出,他卻仍指住殿樑,又好似指着殿樑外的蒼天,“爲什麼!爲什麼當年被選上的不是我!”
是命,這都是命啊——
可是,爲什麼?我明明是君卻得不到你擁有的東西!
爲什麼我終是要敗給你!
爲什麼!
暗夜裡,他的手臂緩緩落下。伴着的只有一聲嘆息。
京城的風雪停了,但蒼天之上卻響起五雷轟鳴,天地明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