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和林三洪差不多年紀的青年人,跌進門中之後還保持着蜷縮成一團的姿勢,明顯是凍僵了。
江南富庶之地,很少見到倒斃於道路之側的餓殍,可這樣大的雪天裡頭,凍死幾個無家可歸的要飯花子也不是多麼稀奇的事情。
冷不丁就有個凍的硬幫幫的傢伙跌到自己家裡,確實把林三洪嚇了一跳。母親卻更有經驗一些,伸手在這個全身冰冷的傢伙心口摸了摸,火急火燎的說道:“心在跳,胸口還是熱的,趕緊擡到屋子裡,灌一碗熱湯水,或許還有的救。”
母親是個心善的,哪怕是阿貓阿狗的也會想法子救一救,更別提這樣的一個大活人了。
母子二人合力,把這個滿身都是積雪的倒黴鬼擡進屋中……
炭火熊熊驅散了寒意,接連幾碗濃濃的薑湯灌下去之後,時辰不大,這個凍僵之人就漸漸甦醒過來。
“孩子,你是哪裡人吶?姓什麼叫什麼?怎麼在我家門口?”面對這個和自己兒子差不多的年輕人,母親很關切的說道:“這麼冷的天氣,爲什麼不進來呢?要真是出了什麼三長兩短,好端端的一條性命可就沒了,家裡的父母還不得急死?”
“我……我……我姓王,叫王二。”經過母子二人的照料,這個自稱王二的年輕人臉色漸漸變得紅潤,儘管嘴脣還在哆嗦,可已經能夠說話了:“順天府人氏,因爲年關將近,急於回家。不想路遇歹人,盤纏盡失,飢寒交迫,不得已在貴府檐下躲避風雪……”
王二本來是準備回到遙遠的順天府老家的,但是在路途中遇到了壞人,被搶去了金銀盤纏,沒有辦法這才蜷縮在林家門洞裡,結果就被凍僵了。這樣的經歷聽起來確實合情合理,但是林三洪卻起了疑心:“攔路搶劫的匪類?我怎麼沒有聽說過?你真的是被搶劫了麼?”
好歹這裡也是應天府的管轄之地,也算是天子腳下善之區,雖不敢說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可絕對沒有那麼多的歹人。攔路搶劫的強盜土匪哪裡有那麼多?豈是隨便一說就能遇到的?至少林家在這長江邊上住了幾十年,從來也沒有聽說過附近有什麼山賊土匪之類的歹人,即便是有,也早被近在咫尺的巡江營給剿滅了。
“我……我真的遇到了剪徑的歹人……真的……”王二有點慌亂的說着,用蒼白的理由解釋道:“真的是有好幾個健壯的歹人攔路搶劫,搶了我的包裹就跑的無影無蹤……”
旁邊善良的有點過分的母親點頭說道:“要說平日裡,這附近還真的沒有歹人,不過年關近在眼前,免不了有些過不去年的,或者是輸紅了眼的賭棍會起壞心,鋌而走險搶劫行人的事情也不是沒有過……”
憨厚淳樸的母親不僅幫這個閃爍其詞的王二辯解,還回過頭來教訓起了林三洪:“我的兒,路遇危困之人施以援手,是積陰德的善事。既然是做善事,就不必理會太多其他。力所能及之內,憐貧惜弱的事情不妨多做。”
林三洪仔細品味母親話裡的意思,點頭說道:“母親教訓的是,孩兒記下了。”
“離家千里,又這麼悽慘,哎……”母親可憐這個王二,端出一碗早晨剩下的鴨兒餃:“你肯定飢餓難耐,這餃子還是熱的,先吃一碗吧。”
王二早就餓的頭昏眼花,見到餃子的時候兩隻眼睛都冒着綠光呢,捧起大碗開始猛吃,幾乎是一口一個就把大半碗鴨兒餃送進肚子。
吃了餃子之後的王二精神還不錯,沒口子的道謝:“多謝,多謝……”
母親笑眯眯的看着這個恢復過來的年輕人,慈祥的神色就好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樣:“好了,一會我給你拿幾十個銅錢,你趕緊過江回家去吧,很快就要過年了,估計你也回家心切……”
不僅救了他的性命,還給他好的吃喝,最後還給幾十個銅錢作爲盤纏路費,這樣的好事打着燈籠也找不到。
偏偏王二並沒有急於離開的意思,而是支支吾吾的說道:“這個……今日就是大年三十,江上的船伕也歸家,恐怕我渡不了江,不如……不如就在恩人這裡先住幾天。等過了年,江上有了渡船我再……”
“船伕肯定是回家過年了,可江上還有尋江營的官船嘛。”母親笑道:“官船雖然貴一點,也不耽誤你過江。”
尋江營雖然是朝廷布置在長江上的武裝力量,其實並沒有真正的防務,除了維持沿江一帶的治安之外,更多是做緝私協調之用,更有官辦的渡船幫助南北行人渡江。北邊的燕王雖然打着“靖難”的旗號明鑼明鼓的造反了,其實也就是在真定府一代折騰,距離長江還有十萬八千里呢。
“這個……尋江營啊……尋江營……”王二終於想到了一個藉口:“我的路引也被歹人搶去了,沒有路引的話,尋江營會把我當作燕王的奸細抓起來。我想您還是好人做到底,容我在這裡多住幾日,等過了年,官府開了印之後,我再想法子辦張路印,到時候再渡江回家不遲……”
自從燕王動“靖難”以來,朝廷對南北往來的行人加強了管制,尤其是去往江北的,都要持有官府開據的路印,要是沒有路引,還真是件很麻煩的事情。
這一番話說的合情合理,林三洪心裡卻是一動。
這個王二閃爍其詞,本就讓三洪起了疑心,剛纔說道北邊的燕王之時,不經意間就露出了破綻。
燕王這個稱呼用在以前還真是很正常,可現如今可不一樣了。燕王打着“靖難”的旗號起兵,其實就是要搶奪他的侄兒建文皇帝的江山,這一點明顯的很,哪怕是愚婦村氓也清楚的很。朝廷裡早就下了明旨昭告天下,宣稱燕王爲犯上作亂的反賊。所以,老百姓們都用“燕逆”來稱呼太祖洪武皇帝的四皇子朱棣。
這個王二本就可疑,再加上他沒有使用燕逆這樣的字眼來稱呼朱棣,林三洪幾乎可以斷定這個王二就是燕王的奸細。
若是旁人,早就一繩子把王二綁起來送交官府等着領取賞錢了,林三洪可沒有傻到這種地步。
林三洪比任何一個人都清楚歷史的走勢,北邊的燕王很快就要接掌整個大明江山,成爲威名赫赫的永樂大帝,和燕王的人對着幹,絕對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若是能夠和燕王那邊的人扯上點關係,對於個人未來的前途絕對大有好處,正在林三洪想入非非的時候,就聽母親說道:“三洪,這裡已經沒事了,你趕緊去錢家,明天就是新年了,去晚了不好。”
“是,這就去。”
林三洪提着母親給錢家預備的禮物,收起滿腦子的雜念,頂着風雪出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