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心都不是鐵打的。
也沒人比她更明白自己剛纔的感受,她怕的要死。所以那麼多年她都忍了,忍了他的冷淡,忍了他對靈珠的無視,可剛纔她確實忍不了了,好似這麼多年積攢的怨氣都梗在喉間。
盛謙心裡也憋着一口火,整個臉都憋青了。可自後頭卻能看見她脖子上的青印兒,她肌膚雪白,便顯得那道印兒格外的刺目,又扭過了臉。已經是深夜了,即便是夏日月色也有些微涼。
馬五縮着袖子,在外頭看了眼自家主子。
盛謙回頭又看了眼芸娘,很快便提着袍子出去,兩人一塊到了書房。
伺候的丫鬟給點上了燈,馬五纔開始稟報旁從那兒得來的消息,“夫人那裡沒什麼異常的。周媽子出去照常買了菜,也照常和幾個熟人聊了會天兒。”宋氏這個當家夫人一直在衆人心裡地位不錯,加之馬五的弟弟馬六在跟着宋氏,馬五心裡倒是靠着宋氏這頭的。
“老爺,這麼做怕是夫人知道了得傷心吧?”
盛謙擡眼瞥了他,“這非你操心的事兒。”
馬五連忙垂頭,反應過自己說錯話了。
“那人呢?”
問的便是今兒襲擊了芸娘那人,馬五回道,“已經柴房裡了,老爺現在要提審?”
盛謙點了點頭,自己從案臺上拿了盞小燈先王外走。後頭馬五連忙跟上,從書房到柴房不過幾步路的距離,不過越往前走路越暗,盛謙那盞小燈裡的燭火也晃晃蕩蕩的,如同他現在的心境。
到了柴房跟前,馬五從腰間卸下鑰匙,給開了門,正準備往裡頭,前面人卻突然伸了手。
柴房混沌,他清貴。格格不入,盛謙扭過頭,“你在外頭守着,沒我的令不準進來。”
“是,大人。”
盛謙捧着那盞燈,慢慢往裡走。突然覺得喉嚨裡似堵着什麼一樣,確切的說就是如鯁在喉,堵了他二十年。
柴房裡那人慢悠悠擡起臉,之前蒙在面上黑布已經去了。露出一張被打的腫脹的臉,他看見盛謙,整個人先是一縮,最後又恨不得用稻草藏住自己的身子,卑微如螻蟻。
可就是這麼個卑賤的人。
“陳正啊……”他低頭就着月色看着這個男人,想不來自己有哪點比不上他,“你哪來的膽子?”
陳正本來還是縮着身子的,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整個身子一抖,人就趴在了盛謙的腳背上,“大人,大人,我和芸娘是真心相愛的,您就成全我們吧,您是咱們幷州城的清官,人人稱讚的好官,我知道……”
話還沒說完就被陰狠着臉的盛謙一耳光扇偏了臉,耳提面命,“是你強迫她!”
“不不不,大人”,陳正臉上原本就有傷痕,多一個巴掌少一個巴掌似乎也沒甚區別,“芸娘心裡一直有我,當年也是迫於無奈。今個兒她也是爲了兩個閨女,怕大人您覺得她水性楊花,才假作不願。”
他在他面前就好像一條搖尾乞憐的狗,盛謙心裡一時恨一時又覺得可悲。
“可是你心裡大底沒有她。”盛謙垂頭,又像是在喃喃自語,“原本我總想着過去了就過去了。可到底是根刺……”他捨不得動她,像是包裹着火焰的糯米糰子,哪怕灼口他也要嚥下去。
可是眼前這個人,盛謙用手突然蓋住了那豆蔻大小的燭火,室內一片沉寂,只餘下呼吸聲。
——
盛明珠又做了一個長長的夢,亭臺樓閣,舞池水榭,無處不美,無處不繁華。
漫天的白雪和在城牆上起舞的舞娘將天地都構造成了一副及美的畫面。那舞娘額上有火焰形狀的花朵,姿態曼妙的跪在金碧輝煌的大殿之下。
“朕曉得你們巷子樓裡都是些清倌人”,臺上那人穿一身明黃色的衣袍,眉心的痣隨着他目光稍微變化,“你模樣極美,舉止又文雅,可願入宮來陪朕?”
大殿上有人的呼吸聲突然的變粗。她卻依然平靜,又擡起那張曼妙的臉,“稟皇上——巷子樓也並非都是清倌人。妾剛入巷子樓那天便已經被人破了身子,已是不潔之身……”話還沒說利索,整個大殿的氣氛陡然凝滯了起來。
“哪個把這些骯髒的東西帶到宮裡來的!”臺上另外一個明黃色的身影突然發難。
皇帝沒說話,她又道,“先押進暴室。”
便有幾個侍衛模樣的人打扮過來,盛明珠跪在地上,似個待宰的羔羊。其實她又做錯了什麼,她又沒想着要伺候皇帝,沒問過她的事兒又成了她欺君了。
“本候看誰敢!”
陡然有風雪夾雜着凌厲的聲音傳入,盛明珠扭頭。大殿門被小太監門來開,風雪入了她的眼睛,她只來得及看那人雪白的狐球領子,還有與那雪白分明的極致的冷色瞳仁,夢便戛然而止……
“囡囡……囡囡”,耳旁有人叫着她的乳名,盛明珠費力的睜開眼,便看着一張與她三分相似的臉。
“娘。”奶聲奶氣的叫了一口,她又伸出手,要芸娘抱。
“多大的姑娘了,還這樣”,芸娘拍了拍她的手,又忍不住扶着心口,“今兒個可嚇到娘了,囡囡你有沒有……”被人欺負,還是沒敢問,怕姑娘心裡有陰影。再者說那麼短時間怕也做不了什麼,“得虧了今兒救你的那個先生了,若不是他,這輩子都得被人造了。”
芸娘苦日子裡過來的,教導自己兩個女兒可不像教導大家閨秀,但凡能說的她都會說。
“今兒這事你要爛在肚子裡,誰都不能提起。”芸娘扣着女兒的手,“你還沒嫁人,雖說如今皇帝不是漢人,可到底漢人多。女兒家的名節重於一切,被旁人知道了,日後你到夫家就先低了一頭。”
盛明珠不明所以的看着她娘,“娘,你什麼意思啊?”
“傻丫頭!”芸娘看了她一眼,又從旁邊桌子上端來粥,“先趁熱喝了,天還沒有黑透,先生那邊應該還沒睡,一會兒娘帶着你去拜謝。”今兒只顧着操心女兒,救命恩人倒是拋在了一旁。
“拜什麼謝?”她剛醒來,一腦門子糊塗官司。
“人家救了你能不謝嗎?”
什麼救了我?盛明珠還沒回過神兒,一旁靈珠在小榻上本來都睡着了,又突然哆嗦一下醒來。渾渾噩噩的走到明珠牀邊兒,“姐姐抱抱……”
剛起來的小糰子臉頰粉紅,父母長相都好,靈珠自然也是個精緻的小糰子。明珠捧着就想往臉上親一口,小糰子眼睛沒睜開,“要尿尿,姐姐把尿。”
“走走走!”
芸娘失笑,也看出女兒沒什麼毛病,這中氣十足的,便拿着帕子給她擦了碗沿,遞給她,“不燙了,你自己端着喝,娘帶着你妹妹去淨房。”
外頭芸娘還教訓靈珠,“什麼尿尿,憋不住了就說你要出恭,以後再說這種粗俗的話娘抽你手心兒……”
“可是我都沒有進過宮,爲什麼要出宮?”
外頭靈珠奶聲奶氣的聲音傳了進來。盛明珠攤平躺在牀上,又扭頭看着牀一側,她也沒進過宮啊,閉上眼睛,又回憶夢裡的場景,亭臺樓閣都成了風雪不清的畫兒。
——
吃完了粥之後盛明珠非是被芸娘從牀上拉了起來,說是要去見救命恩人。靈珠今兒個回來得遲,睡醒了之後又繼續睡了。
“我看那先生是個極有氣度的,又救了你的命”,芸娘邊走邊說,“看你們兩有沒有緣分,若是有緣分,娘給你找個乾親。”意思便是讓女兒認管平做乾爹。
鄉俗如此,管平救了明珠的命就是結了緣分。
盛明珠踩着新作的繡花鞋,還想着救命恩人是誰呢,正往客房走,裡頭大夫剛剛出來,見着兩個人行了禮:“劉姨娘好,大小姐好。”
點過頭之後,芸娘便拉着女兒進了屋。
客房的案臺上擺着一顆盆栽,只剩下幾顆枯鬆,形狀卻似人傴僂着腰仍抵着風雪往前走。盛謙覺得有意境,便擺在了這裡。
枯鬆之外,窗口正邊緣,正孑然立着道人影,身影被這勁鬆襯的蕭索,卻也多了不同人世的味道。
似乎是感覺到身後有人,他轉過頭來。
他有雙在明珠看來是風流韻致的眼,只不過那裡頭的神情似古井一樣,冷冽冽的,瞧着無情。長眉,挺鼻,俊秀又英挺,他看着來的二人,拱手道,“管平見過夫人和小姐。”
自報了姓名,也免於尷尬。
芸娘素來便愛這種讀書人,心細又不讓人尷尬,只覺得囡囡要是能認面前這人做乾爹是件好事兒,便笑着看他,“管先生傷口怎麼樣了,上的藥如何,管用嗎?”
管平摸着自己的手臂,看了一邊冷着臉的小姑娘,又看面前芸娘,“多謝夫人關心,藥是良藥,好了許多。”
“這樣就好”,芸娘點了點頭,又擡眼看了眼管平,接下來的話到底有些難以啓齒。
她來讓囡囡道謝,還想讓囡囡認個陌生人做乾爹,最主要的就是封口了。不然這事兒傳出去無論如何對囡囡名聲都不好,“管先生,是哪裡人?”
“祖籍江南。”
芸娘一笑,“看來是老鄉……”正預備再說下去,外頭突然吵吵嚷嚷起來。好似有人喊走水了,她捏了捏帕子,“管先生,備不住了,我先出去看看。”
管平笑笑,“夫人請便。”
芸娘走了,盛明珠斜睨着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他年歲看上去要比她大上許多,但是比她爹應該小,約莫也是二十往上三十之下。她走到他跟前,“你知道本小姐什麼身份嗎?行騙騙到我盛府來了?”
當她幷州小霸王的名聲是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