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民是什麼樣的,其實李爲舟並不算完全陌生。
電視裡中東那一塊,因戰爭隨時都能看到倉惶逃離的災民。
但當他到城門口縣衙劃定的災民聚集點親眼看了下後,才知道電視上那些,真的是美化太多了。
已是飄雪冬寒之際,可大部分人都是衣衫襤褸,衣不蔽體。
衣不蔽體四個字落在紙面上,只是四個輕飄飄的字眼,可真眼瞧見了,才知道這四個字有多慘。
衣服,尤其是棉衣,其實是這個時代的硬通貨之一,是可以去當鋪當成錢花的。
家境不好的百姓春暖時拿去當了,到了冬天,再去贖回來就好,是資產。
當然,要出一筆手續錢。
如果過了日期拿不出錢去贖,棉衣就歸當鋪所有。
譬如眼下這些災民,又怎麼可能有錢贖回冬衣?
更過分的是,還有相當一部分人,居然連一件衣服都沒有,裹着一身樹皮木然的坐在那……
一個個神情麻木,眼淚彷彿都已經哭幹了。
不過今日可能還好一些,因爲城門口搭建的粥棚裡,正在放粥,並且據說今天的粥裡有米,還很稠……
而在城門樓上,青州府的豪族們都有些興奮,跟過大年採買年豬似的,指指點點。
這其中甚至還有些穿公服的官員,譬如李德隆、李長平、李長安三人。
“大伯、大哥、二哥。”
李爲舟被李德隆爺仨瞟了好幾眼後,才從最後面走到跟前問候了聲。
李德隆呵呵笑着點頭,並拉着他的胳膊,將他帶到人羣中心去介紹:“縣尊大人,這便是吾家老三,李爲舟。”
青州府縣令董執玉算是一個好官,在青州府官聲不差,這會兒看着也比較儒雅,也許是給李德隆或者李家四郎一分薄面,頷首微笑道:“是醉仙樓東主吧?誰能想到,令多少豪商傾慕的青州美食樓的東主竟是一位少年郎,不錯。”
縣丞周允鈞也捋着鬍鬚笑道:“果然一表人才,孝道感人。若非本朝已經不興孝廉之舉,本官必保你一本。”
縣尉何衝連笑起來都像是準備陰人,哼哼道:“自然是一表人才,不然也不能把醉香樓當家住。”
一羣男人哈哈大笑起來。
不管什麼時候,男人的風流都會引起共鳴……
一個打扮像員外爺,但面如重棗一樣的男人笑眯眯道:“少年郎的確讓人羨慕啊,從茶壺做到老鴇的入幕之賓,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此言一出,氛圍一靜。
李德隆一雙眼簡直快要橫過來,額頭上的王字紋也更顯眼,盯着依舊笑眯眯的員外爺道:“自然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周典史若不信,可讓你娘來看看,說不得也要動凡心。”
“噗!!”
人羣笑聲四起,不過縣令、縣丞等都恍若沒聽到一般。
他們都是流官,自然更願意看到地方豪族們相處不睦。
真讓地方巨室抱成團,他們的官還當個屁!
讓豪族競爭災民,本就是爲了往豪族間扎刺摻沙子……
令李爲舟驚訝的是,那個員外爺……也是縣衙戶房典史,同時還是信義號周家的家主周柯錦居然一點也不惱,還是笑眯眯的說道:“估計不差,能給家母跳幾曲舞也是好事。你們李家子弟,一個個靠臉都能吃飽飯,真是令人羨慕啊。”
周家子弟也不知怎麼,代代都是黑紅臉,看起來就髒兮兮的,自然嫉恨別家靠臉吃飯。
“哈哈哈!”
周圍響起一片滿含不知是羨慕還是譏諷的大笑聲。
李長安樂呵呵的攔住直想揮拳的父親,問李爲舟道:“三郎,上回咱們聽到的那個笑話是怎麼說的來着?今兒諸位大人都這麼有興致,不妨說來同樂。”
“……”
李爲舟頓了頓,見周圍人都看了過來,心裡問候了李老二一遍後,張口就來:“元宵夜,一男子逛燈會。街邊孩童仰頭問母:‘娘,那人怎將一猴兒屁股燈籠掛臉上,還到處走呀,他不害羞麼?’母親細看,小聲訴子道:‘傻孩子,那不是燈籠,是他的臉。不過此人生來面紅如鬼,似猴屁股,不怪你認錯了。這種人生來沒人臉,所以不知羞。’”
“哈哈哈哈!”
李長安滿眼驚喜,一旁李德隆更是笑聲如雷,其他諸官也紛紛大笑。
可想而知,自今日起,周家祖傳的紅面郎會多一個雅稱:猴屁股臉!
只要是貼合真實的外號,往往很快就會傳諸四方。
自古而今,沒有例外。
若是美名則還罷了,可這等醜名,還伴隨着有趣的笑話,這對任何家族而言,都是極惡毒的。
果然,再看周柯錦,臉上已經快開醬缸了,盯着李爲舟的目光跟刀子一樣。
李長安一步站到李爲舟身前,似笑非笑的看着周柯錦,道:“老東西,給臉不要臉,誰給你的膽子欺負到我李家頭上?你大可以先問問你背後的主子,能不能給你做主。對了,北面夏參將應該也快給你家來信了。另外再告訴你一個喜訊,從今日起,信義號進出青州府的商隊,都要經過巡檢司檢查才能放行。本官懷疑你們勾結大元山山匪,爲禍鄉里。”
縣丞似乎知道的更多一些,問李德隆道:“你家四郎上次回來,就是爲了執行御刑司的差事吧?”
周柯錦:“……”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德隆看他一眼後,對縣丞“謙虛”笑道:“那小子不爭氣的很,就是跟着別人屁股後面撿功勞。他和齊王老千歲的孫女義安郡主一起回來的,還一起到家裡來看望了下。離家六年了,還是頭一回回來,不孝的很。對了,他和大將軍的閨女也是好朋友,馬市那位夏參將,原就是大將軍身邊的親衛……”
說着,還眯起眼來,又笑眯眯的看向臉色難看的周柯錦來。
且先不提周柯錦,其實縣令董執玉此刻心裡也不大好受。
官場上做好官的秘籍他早就知道:不罪巨室。
原因很簡單,沒有幾個傳承幾代的豪族會是孤家寡人,身後必會有密密麻麻的關係網。
可他還是沒想到,小小一個青州府的情況會複雜到這個程度。
周家背後站着的其實不止一個參將,實際上還有一座王府,只是不是晉王主支的,但依舊不是一般人所能抗衡。
李家就更過分了,李家四郎天生上等武骨,被神都大人物看重,帶回京收爲親傳弟子,本就足夠傳奇,誰料如今更是加入了御刑司成爲司隸。
御刑司,那可都是天子心腹啊!
至於李德隆口中的齊王郡主和大將軍之女,更是天之驕女!
他能得罪得起哪個?
這些家族又都是老油子,明晃晃犯法的事肯定不會做,可想抓他們的小把柄也難,因爲縣衙上上下下除了屈指可數的幾個流官外,全是他們的人。
萬幸,這幾家因爲利益之爭一直在明爭暗鬥,不然的話,他堂堂縣尊,晚上連覺都睡不踏實。
“本縣還有公務要辦,就先離去了。流民事大,希望諸君展能,共獻德望,務使百姓無一人傷損。本縣,拜謝諸君!”
說罷,董執玉躬身一揖。
在場諸人自然紛紛還禮,曰:“縣尊仁德!”
自有縣衙文吏員記錄此情境,散之四方……
縣官們紛紛離去,不肯沾染接下來的勾當。
畢竟瓜分流民不算違法,尤其是災年,但也絕不好聽。
等縣官們大都離去後,場上氣氛再次一變。
周柯錦不知怎麼想明白了,還是識時務者爲俊傑,居然笑眯眯的走到李家跟前,同李德隆道:“李老虎,外人走了,咱們剛纔的戲,唱的不錯啊。”
李德隆罵道:“唱你老母,滾一邊去!誰他孃的閒得慌跟你唱戲?周狐狸,你膽子真是不得了,敢卡我們家老三的羊油。你且等着,看看到底誰卡誰!”
周柯錦不慌,笑呵呵道:“羊油生意不止夏參將一個人參股……我不是威脅你或者拿捏什麼。李老虎,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這種道理不用我多說,你也是老江湖了。所以做買賣嘛,還是要以和爲貴。咱們兩家一起做,別說青州府,晉州府也能打進去!你說是不是?說到底是鄉黨!”
李德隆無語的看着此人,似是噁心的一時無言,看向自家好大侄兒,就聽李爲舟淡淡道:“夏參將可以和你合作,自然也可以跟我合作,賺誰的銀子不是賺?做買賣的確要以和爲貴,可我不想和你這樣的人合作,不行麼?”
雖然沒有將“你是什麼東西”說出口,但意思也大差不差。
小瞧周柯錦了,他居然認可道:“是是是,大丈夫理應快意恩仇,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三公子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周家有錯在先,願意賠罪。做買賣嘛,認賭就服輸!我周家輸得起,也願意認,拿一座銀樓出來賠罪,你覺得如何?”
這李爲舟就要問清楚了:“是連樓裡的師傅們一起麼?”花絲師傅,可比單純一座銀樓值錢的多。
周柯錦:“……”
李家爺仨:“……”
變得這麼快麼?
不過周柯錦還是趕緊點頭道:“自是包括的,不然怎見誠意?”
他先犯規卡別人牛羊油料,如今勢不如人,他認,誠心誠意的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