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位神藏境從天而落,入目卻是一座浩大而詭麗的城市,在長城之上緩緩展開。
景緻與唐國全然不同,一棟棟樓房聳入天際,四處都是跳動的霓虹彩光。
而無上神的軀體嵌入鋼鐵叢林之間,地平線上隱約可以看見一張宛如天體的巨大面孔。
列車轟鳴不絕,從城市各處飛馳而來,像是無數尖利的箭矢朝着那巨大的臉孔駛去,撞出無數坑坑窪窪的孔洞。
“藍綺,你居然……”
釣魚佬首先看出這是誰的手段,大吃一驚。
在大樓光幕上的無數個大大小小的藍髮少女同時冷哼一聲:“我有什麼辦法!你倒是仗着有熟人跑掉了,可我們呢?這下好了,我們都不得不跟聖殿對着幹了!”
“我們?還有誰?”
釣魚佬剛疑惑,卻見城市深處一支雪白紙人構成的送葬隊伍浩浩湯湯從霓虹燈中浮現,擡着一具具紙做的棺材,緩緩走向無上神。
他瞬間明瞭,這是那位曾經一起爲聖殿辦事的同僚。
無上神現在因爲詭氣的浸染,反而已經難以抵擋這樣的手段,眼神迷離慢慢張開嘴脣,就讓這些存在慢慢爬入口中。
隨着無上神嚥下越來越多的紙人,整個面容都變得有些怪異,碩大如同地平線上的太陽一般的眼睛開始滲出密密麻麻的細碎紙條,就像是從中長出的蛆蟲,雪白臉皮的縫隙中不斷脫落出紙屑,整張臉正在膨脹,正在崩塌。
再加上釣魚佬、大巫女、梅虞幸各施手段,無上神漸漸不見人形。
神力在潰散,詭力在反噬。
黑暗正在漸漸吞噬無上神。
原本不應該屬於神的不甘情緒籠罩了祂。
咆哮聲從祂口中嘶嘶啞啞發出。
但在奮戰在長城這一層的衆人聽來,只是一段晦澀難明的喑啞嗚咽。
最終還是一道如同乾屍一般的身影,手中血爪顯露,朝着無上神抓去,血光像是熔岩沸騰,從麪皮上升起。
而天穹中,一道長劍破空而至,劍光劃落如流星,幾欲將無上神的臉徹底一分爲二。
眼看着就要斬神成功。
然而,無上神那張已經四分五裂的臉上卻露出詭異的笑容,兩半嘴角勾起,形成譏誚的弧度。
紙屑從口中噴出,如暴雪飛舞,瞬間衝擊了正前方飛馳而至的列車。一輛輛列車被撞得四散崩解,殘骸撞入高樓之間,化作耀眼的火光,還有爆裂的迴響。
衆人立即分散,借高樓躲避。
與此同時,在這片城市上空,正擴張出一道雪白的國度。
從無上神殘破的頭顱向外輻射,像是從神的大腦中形成的一片如夢似幻的蜃影,不斷蔓延,並緩緩壓向整座霓虹城市。
甚至向下,侵染下方的長城,從破敗的內城,到沉睡的外城。
無上神的力量確實正在削弱。
但同時,祂也燃燒起最後的意志。
一道龐大恢弘的神域在虛空中緩緩鋪展。
那是最後底牌——
神國,終於要降臨人間。
以此徹底吞噬人間,連同那一直被幹擾遲遲無法吞噬的四國國運……
但,就在這神國即將壓落長城之際,一道微不足道的阻力卻突兀出現。
一棵早已落光花瓣的梨樹,孤零零地抵在神國之下。
搖搖欲墜。
畢竟獨木難支。
但若是,有更多的呢?
一團團粉白的小小身影不知從何處奔出,避開了尚在沉睡的居民區,專揀長城內城的碎磚殘瓦處紮根。
頃刻之間,枝葉破土而出,交錯蔓延,轉眼成林,化作一道道撐天之柱,漸漸托起那即將壓落的神國。
宋海音身邊的兩棵梨樹亦朝她深深鞠一躬,彷彿道別又像是道謝,隨即一邊奔向同伴一邊暴漲,一息之間,便已粗如三人合抱,匯入蒼翠林中。
沒有人看得見,在最初那株梨樹詭的根部,那已經被樹木環繞的小亭子裡,頭戴兜帽的靈丘聖女靜坐其中。
不知何時,她已經來到了此處。
伸手輕撫身旁的粗壯樹幹,輕聲低語:
“快成長……快快成長……”
迴應她的,是樹木輕顫的沙沙聲。
梨樹詭不負期望,茁壯成長。
並且,順着她的手,皮膚與樹皮無縫相接,青綠的紋路沿着手臂一路向上,血肉與木質交織。
她與這株樹,漸漸融爲一體。
擡起頭,兜帽滑落,露出一張蒼白又覆滿淡青色紋路的臉,翠色雙眸看向對於她來說,近在咫尺的雪色國度。
嘴巴一張一合,喃喃地似乎在說些什麼。
若有人在此,便會驚覺,那口型隱隱是“姐姐”二字。
……
“姐姐……”
“快去叫上姐姐……”
青帳之中,白髮蒼蒼的老人輾轉反側,口中喃喃低語。
文思源側耳聽了幾句,卻只聽得片言碎語。
只是那模樣着實讓人心驚,汗溼額間稀疏的白髮,衣衫也被浸溼,也不知道是夢魘驚心,還是屋裡的暖陣開得太足。
拍了拍父親的肩膀,嘗試將其喚醒:
“爹!爹!快醒醒!”
可老爺子仍沉浸在夢魘之中,額頭皺作一團,嘴裡呢喃更甚。
文思源貼近了些,這才隱隱聽出兩個字。
“姐姐?”
他愣了愣。
奇怪了,也沒聽過爹有什麼姐姐……
許是做噩夢了。
他又加了點力,推了推:
“爹!快醒醒!”
這一次,老爺子的反應卻相當激烈。
整張臉都扭曲成了痛苦的模樣,像是被回憶拉扯,不禁突然揚聲喊道:
“姐姐!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原諒我!原諒我!原……”
最後一個“諒”字還未落,猛地坐了起來。
老爺子喘着粗氣,渾身驚懼顫抖,似乎那夢魘依舊纏着不放。
文思源從未見過父親這個噤若寒蟬的模樣,試探道:“爹……您沒事吧?”
老爺子的眼神渙散許久,像是認不出眼前是誰,直到他緩緩眯起眼,喉中啞啞地吐出一個字:
“……爹?”
輕飄飄的一個字,卻叫文思源差點從牀邊跳起來。“爹!別嚇我啊!”
“爹,你怎麼了?別這個時候犯糊塗啊!”
幾聲“爹”喊出口,纔將老爺子的神魂一點點喚回現實。
“咳咳,我……我沒事。”
老爺子擦去額間冷汗,又問:
“現在什麼時辰了?”
文思源依舊滿腹疑竇,但此時只能暫且壓下,答道:“已經寅時了。”
老爺子眉頭一皺:“才寅時,喚我起來做什麼?”
文思源眼中掠過一絲壓抑不住的興奮,低聲道:“神國……神國降臨了!”
“什麼?不對……不該是今天。”老爺子眉頭瞬間擰緊。
“兒子也不知道爲什麼”文思源壓低聲音,“但,千真萬確!聽說不少世家已經悄悄行動了……”
老爺子一聽,頓時一骨碌坐直身子。
“那還愣着幹什麼?還不趕緊準備?”
“您放心,兒子已經安排妥當。”
“真的?”
“嗯,供桌已經擺好,東西也已備齊,那道什麼程序也已經下載好了。”
文思源眼裡透出些微期待,彷彿等着父親的一句誇讚。
但老爺子的思緒已轉向別處:“旁支那邊,有人說話嗎?”
“兒子說這是您的旨意,他們哪敢多嘴?”
“料想也是。哼,靠着我們纔起來的,庫房裡什麼不是我們的?動用一些東西怎麼了!”
“爹說得是。”
“扶我起來吧。”
“好。”
文思源連忙上前,小心將老父親扶起,又依照吩咐,從櫃中取出一套瑞鶴紋錦袍替他更衣,隨後細細爲他挽起稀疏白髮,梳起髮髻,戴上發冠。
文老爺子看着銅鏡中的自己,滿意地點了點頭。
“如此重大的日子,總得穿得體面些。”
“父親,您的身體……感覺如何?”
他想起老爺子方纔的模樣,有幾分像是陷入詭異的譫妄,不禁隱隱擔憂。
“放心。”老爺子緩緩舒了口氣,脣角帶笑,“我吸收了那些賜福,從未如此好過。”
他一邊說着,一邊抖了抖衣袖,神情也添了幾分自得。
“走吧。”
“可是……”文思源有些遲疑。
文老爺子擺了擺手:“現在神國已經開啓,要走就趕緊的,不要囉囉嗦嗦。”
“就我們?那旁支……”
“剩下的,就看他們的造化了,總不能事事靠我們吧?”
“是。”
“多留些供奉,在神國總會有用的,別用在這些無謂的人身上。”
文思源聽到老爺子這麼說,沉默了一瞬,又問:“那……微闌怎麼辦?”
“她?”老爺子冷笑一聲,“不聽話的人,就該好好懲治。讓她進第二批,等她吃點教訓,才知道該站哪邊。”
“是。”
二人步出院落,外頭簡易供桌已然擺好。
一張木桌覆着織金雲錦,桌上血淋淋地擺着幾樣供品,另外還有幾個高階儲物袋,全都鼓鼓囊囊的塞滿了東西。
香爐中,一炷香正嫋嫋燃燒。
香後供奉的,赫然是一臺神書蜃影儀。
文老爺子仰頭望天,見天穹一片雪白,隱隱顯出瓊樓玉宇之影,霞光繚繞,宛如仙境。
“好好好!”
文老爺子也興奮了。
從供桌上拿下神書蜃影儀。
文思源在旁搓着手,隱隱期待。
文老爺子不懂這些新式玩意兒,但這關鍵一步,總歸是想要親自操作。
顫巍巍地劃拉了幾下,卻沒什麼反應。
“爹,是這裡。”文思源趕緊指點,“這個聖殿新出的程序——【謁天門】。”
“哦哦哦,這個名字好。”
“是啊,好意頭。”
文老爺子點下那一座微縮聖殿的圖標。
下一刻,一道雪白幻境自儀器中騰起,瞬間將小院籠罩其中。
幻境中是一處看上去一模一樣的小院,只是化作一片雪白,沒有半分色彩。
文老爺子一拂袍袖,大步邁入幻境。
奇怪的是,往日這些蜃影儀只能夠以心神進入,如今卻是能容整個人步入其中,就像這只是一道傳送門一樣。
確實是【謁天門】。
文思源沒跟上,朝着院門張望一番。
“怎麼了?在等張蘭?”文老爺子看穿他心思,輕笑道。
“沒有,兒子只是看看。”
文思源沉吟良久,終也邁步跟隨而入。
隨着他走進,這一道幻境終於慢慢消失。
連帶着供桌上的東西一同消失,僅剩一空空如也的香爐。
院中,僅餘那臺神書蜃影儀靜靜躺着,殼身上染着一縷微不可察的黑氣,哪裡還能見到原本的雪白聖潔。
像這樣的一幕出現在許多地方。
特別是四國國都,那些簪纓世家所在的坊市,一道道蜃影儀或者是靈訊打開,一道道幻境亮起,一個個身影沉入其中。
神國打開門戶。
無數人迫不及待。
但也有人,並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