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主殿羣,柳笙一行人被安頓在山脊邊的一片齋舍中。
裡面一切都已準備妥當,暖爐燃得正旺,熱騰騰的酥油茶香在空氣中瀰漫,貌美的灰袍女子穿梭其間,爲衆人奉上糕點和熱茶。
風雪如同幕簾,將這片居所與外界隔絕,天地間一片寂靜,彷彿連時間都在這裡凝滯。
柳笙站在門口,眸光落在不遠處的一線山脊上。
她很清楚,再往前走,就是熟悉的地方。
“小師妹不坐下喝茶?”峰景上師微微一笑,眸色深邃。
柳笙偏頭,不答,轉而問道:“你們不着急嗎?”
峰景上師笑意更深了。
“小師妹善解人意,我們當然着急。”
“既然着急,那就免去寒暄吧。”柳笙擡眸,語氣平靜而直接,“師兄有話就說,不必繞彎。”
峰景上師輕嘆一聲,似乎頗感無奈:“雖知諸位舟車勞頓,本該稍作歇息,但因天耳湖之事影響深遠,恐怕只能勞煩諸位,即刻投入修葺之中。”
朱九清本就按捺不住,聽聞此言,手中的茶盞啪地一聲放下,激動道:“不麻煩!不麻煩!能儘快開始再好不過!”
其他人也是如此,紛紛點頭,恨不得早些看到心心念唸的天耳湖。
柳笙從善如流:“既然如此,便請峰景師兄帶路吧。”
峰景上師起身伸手一引:“請隨我來。”
衆人放下自己的行囊,又背上一堆叮鈴咣啷的行李,彼此攙扶着,在峰景的引領下,小心翼翼地穿過風雪肆虐的山脊。
天耳湖正在眼前。
像是一片粘稠的銀色液體盛在雪谷中。
柳笙微微閉眼,感知下方的小觸手傳回的信息——
一切如常,確實是整個湖被完整地搬了過來。
不得不佩服雪山的手段,確實非同一般。
天工坊衆人熱淚盈眶地驚歎間,峰景上師看着眼前的天耳湖,眼中卻是抖動着恐懼。
柳笙將之盡收眼底。
再看天耳湖周邊空蕩蕩的。
旁邊築起的屋舍還是曾經丹錦待過的那間,旁邊甚至還擴建了幾間,可見爲了研究天耳湖原本應該有人駐守在此,只是此時一個人都沒有。
她心裡也有些底了,問道:“其他人呢?”
峰景上師像是回過神來,指了指主殿羣的方向:“都被關進白塔了。”
柳笙眉梢一挑:“情況如何?”
峰景上師嘆了口氣,語氣沉沉道:“有十三人只是噩夢纏身,夢中囈語不斷。”
“八人癲狂不定,偶爾失智。”
“但最嚴重的是三人……”
他頓了頓,眼神愈發晦暗:“他們……出現了嗜血的跡象,甚至……有詭化的跡象。”
柳笙神色微沉,繼續問道:“這些人,是上師還是別的?”
峰景上師苦笑一聲,搖了搖頭:“不幸的是,皆是上師。”
“那些雜役不過是凡胎,哪能聽得懂這樣的天音?”
話音落下,柳笙身後的天工坊衆人微微一動,臉色皆有不悅之色。
峰景上師對此毫無察覺,仍自顧自地嘆息:“我就說,應該先用雜役試試,但是這樣的機會誰願意假手於人?結果一個接一個的……”
就在此時,忽然“鐺”一聲。
清越的鐘聲驟然響起。
一聲,又一聲,悠遠綿長,迴盪在雪山間。
如同滌盪塵埃的溪流,悄然掃清心中的雜質。
就連天工坊來的衆人,都覺得原本修行時遇到的一些桎梏都隨之鬆動,那難以突破的關隘也似乎近在眼前了。
他們微微詫異,雪山果然不凡竟然有此靈物。
而柳笙則是心滿意足:
【果然,這裡也有上古靈鍾。】
峰景上師也是頗爲享受地聽着,不禁露出陶醉之色,待鐘聲散去,才緩緩吐出一口氣,道:
“幸好有這靈鍾,能稍稍穩定他們的神志。再過些時日,他們應能恢復如初。”
他話鋒一轉,笑道:“所以,小師妹大可不必擔心。”
“待這裡的事務處理妥當,有了你們的指導,天耳湖也能順利使用。屆時,諸位便可回返查乾草原了。”
柳笙微微一笑,心中卻冷哼。
【這是要用完就扔啊……】
“峰景師兄,我記得,我和大護法說好的並非如此呢。”
峰景上師的笑容依舊溫和:“哦?但我聽聞的,便是如此。”
柳笙輕笑:“我當時說過,我們可以提供天耳湖的使用方法,甚至可供給遠超供奉量的礦產資源,但作爲代價,我們要全程參與雪山的研修活動,雪山的研究成果,我們有資格共享。”
峰景上師微微一笑,語氣從容:“小師妹不是已經全程參與了嗎?”
“此處地勢更高,天耳湖更適合存放於此,屆時所得訊息,我們自然會同步與你們。”
“至於礦產……”
他眯了眯眼,語氣帶着幾分意味深長:“師妹如今也是雪山之上名副其實的上師,一切皆屬於雪山,這可是多少人一輩子都求不得的榮耀,供奉本就是理所應當,不是嗎?”
此話一出,天工坊衆人眼神驟變,隱忍的怒火在瞳孔中翻騰。
這分明就是欺騙,是強取豪奪!
衆人目光齊齊落在柳笙身上,只待她一聲令下,便可立刻動手!
柳笙的表情仍舊平靜無波,平靜地說道:“既然如此,那便沒什麼可談的了。”
她目光一轉,看向天耳湖。
“若無法真正參與,我們自然不會讓天耳湖留在這裡。”
峰景上師笑意不改:“可是,小師妹,天耳湖已經在這裡了,你又能如何?”
想到雪山爲此動用了強大的法器,甚至折損了兩位上師半條性命,纔將湖泊搬運至此,峰景上師心中滿是不屑——
小師妹這樣年幼的上師,難道還妄想奪回天耳湖?
又能如何奪回?
然而卻見柳笙嘴角微勾,眸色冷然,只說了一句:
“是嗎?”
話音落下,只聽轟一聲——
霎時間,雪谷震顫!
銀光湖面翻騰起層層漣漪,形成一片耀眼的波光粼粼,一道道如同金色游龍一般的觸手從下方升騰而出,將天耳湖一點點撐了起來。
峰景上師瞳孔驟縮,臉上笑意瞬間僵住。
他終於想起,自己剛剛是如何上山的了。
“等,等等!”峰景慌了,連忙喊道,“小師妹,別急啊!有話好商量!”
柳笙冷笑道:“有什麼好商量的?“第一天便如此,想要將我們隔離在雪山宏偉的計劃之外……師兄,你們是不是太小看我們了?”
“什……什麼宏偉的計劃?”峰景上師嘴角微微抽搐,乾笑着說道,“小師妹,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是嗎?你不知道?”柳笙神色不變,“那沒關係,我們走便是。”
她輕輕一揮袖,只見那片天耳湖在半空中折迭,銀色的湖水宛如被無形的手捏成一團,湖泊竟像是一張柔軟的幕布,向內對摺,緩緩收攏,金色的觸手包裹着,就要從山谷中往外爬……
峰景上師心底徹底崩潰了!
天耳湖,是雪山好不容易纔帶回來的。
只是說讓他壓一壓小師妹,結果卻鬧得人家捲鋪蓋走人,若真是如此,那他要如何向上面交代?
“等等,等等……”
他結結巴巴地,卻攔不了半分。
就在此時,一道低沉而威嚴的聲音響起,宛如雷霆,迴盪在天地之間——
“等等。”
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道說話者在何處。
但峰景上師一聽,竟如釋重負,立刻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臉上滿是狂熱的敬畏。
“大法王!”
大法王,也就是雪山上統領者,胎神之下唯一至高的存在。
空氣驟然凝滯,衆人環顧四周,但還是看不見人影。
“大法王在哪裡?”
“看不見啊!”
衆人還是一陣茫然。
峰景上師卻厲聲斥道:“大法王無處不在,無物不是!你們還不跪下,表達你們崇高的敬意?!”
“峰景,別爲難他們了。”
宏偉的聲音籠罩在所有人的心上。
柳笙心念一動,緩緩擡頭,看向高空。
只見那厚重的鉛雲之中,似乎有什麼東西正悄然浮現。
“大法王?”柳笙喃喃道。
上空傳來一陣低沉的笑聲,轟鳴如雷,震盪着空氣:
“聰明,果然是你。”
話音落下,天地間的風雪忽然一頓,周圍的一切開始褪色、模糊、扭曲,彷彿整個世界正在崩解,化爲一片純淨的雪白。
天地間只剩下柳笙一人。
白茫茫的虛空中,一團巨大無比的鮮紅存在緩緩顯現。
柳笙只能窺見一角,那些如腸管般的管道圈圈層層地蠕動,肌理上佈滿着不明的脈絡,一根根肉須宛如觸手,緩慢地擺動着,似在感知外界的動靜。
“你是少有能看得見我的。”大法王的聲音從上端傳來,低沉而神秘。
柳笙目光平靜:“是你不願顯露於人前吧?”
“這也是原因之一。”
聲音迴盪在天地間,似是氣管的結構在血肉中震盪着。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已然不同。”
“超脫了此界的理解,已無必要再以舊時之形示人。”
柳笙沉默了片刻,忽然問道:“你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你曾經,應該也只是一個尋常人的模樣吧?”
上方的大法王聞言,竟輕輕一笑。
笑聲如滾雷炸裂,震盪四野,颶風驟起,狂卷着雪白的光亮向遠方翻涌。
“要說什麼時候開始,恐怕還是因爲看了你的圖紙。”
圖紙?
柳笙眉心微皺,眸光隱隱一沉。
思忖間,龐然的聲音繼續說道:
“歡迎你轉世歸來,柳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