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有蓮看看女兒,又看看夫君,微微發愣,隨即心裡涌出歡喜來。
“你這丫頭,咋一直沒有來,娘都擔心壞了!”
柳笙卻搖頭:“娘,你纔是……”
還沒有說完,一道聲音插了進來。
“好了,先吃飯吧。”
“我還沒有碗筷!”柳笙嚷嚷道。
“對對,還不給笙兒布上一副碗筷?”凌有蓮忙道。
夫君訥訥兩聲,還是去了。
凌有蓮這才一把抱住柳笙,摸摸腦袋,又摸摸肩膀,像是要確認眼前的柳笙是不是真的一般。
“娘,你別撓我癢癢了!”柳笙從凌有蓮的懷中悶聲笑道。
“唉,我就是看你有沒有好好吃飯,怎麼感覺真的瘦了呢……”凌有蓮摸了一把柳笙突出的肩胛骨,嘆了一聲。
“好啦,娘,我只是長身體,又長高了。”
凌有蓮白了一眼,“你要是還能長高,我就把名字倒過來寫!你爹和我都不高,倒是累得你也……”
話說得一半,目光轉向正好端碗筷出來的夫君,那麪條似的又高又細的身體,快要戳到雪白的房樑上,心裡頭又涌現出一絲古怪。
“怎麼了,娘子?”
夫君笑盈盈地看着她,將碗筷輕手輕腳地放在柳笙面前,還給她夾了一大塊雪白的蹄花兒。
是啊,笙兒愛吃蹄花。
眉頭舒展,凌有蓮遂收起心中疑竇。
“沒什麼,就是覺得一家人這樣在一起真幸福。”
“嗯……確實。”柳笙含糊道,“我爹聽娘這麼說,一定會淚流滿面。”
“當然,有娘子在神國爲伴,自然感動涕零。”
凌有蓮被逗樂了,笑得眼角泛起淚花。
“你們倆呀,真是會說話,我好像好久沒有那麼笑過了……”
“娘子,來,喝湯。”
一碗雪白的湯又送到凌有蓮面前。
凌有蓮接過湯碗,目光掃過桌上,卻見柳笙沒動那碗裡的蹄花,奇怪道:“笙兒,怎麼不吃呢?”
“娘,這蹄花太白了,女兒不太想吃。”柳笙皺眉道。
凌有蓮笑道:“你這孩子,蹄花白才說明燉煮得軟爛入味啊。”
“我倒更喜歡那種……還有幾根毛的,看起來更有豬蹄味兒……更,真實一些。”柳笙低聲道。
凌有蓮一噎:“你這孩子哪來這等怪癖。”
“女兒是覺得這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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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時,桌上氣氛一冷。
外圍的雪白竟漸漸有了幾分黯淡,似是有陰影正在緩緩迫近,黑影中似乎影影綽綽站着什麼。
凌有蓮心中莫名一跳,連忙乾笑一聲,打破凝滯:“你這孩子,這又是什麼道理?”
柳笙恍若未覺,笑道:“聽聞現在有些不良商家喜愛用丹藥剩餘毒素去塗抹豬身,讓豬快速脫毛,又能肌理白皙。”
“如果貪圖方便買了這等豬蹄,長期食用只怕是丹毒過量,自己也會脫髮蒼白無血色,您瞧瞧如今路上那些人,可見這食品安全問題氾濫成災……”
“行了行了。”
凌有蓮被柳笙說得直犯惡心,連忙打住,又想起外頭滿街雪白的人,不禁打了個冷戰,看着那盤子雪白蹄花也沒什麼胃口。
“那……”
凌有蓮想起柳笙那瘦了不少臉頰都有些凹陷,目光一轉落在手上的湯碗,遞了過去,“要不,你喝這湯?”
柳笙還是搖頭:“這太白了,看上去就是肥膩膩一碗油脂……”
凌有蓮看去,也覺得似乎如此,這油脂厚得看不清楚底部,也不由得有些燙手般放下湯碗。
“小孩子不懂事,這湯熬得久纔有這般顏色。”夫君笑道,“你娘擔憂你不吃東西,你出於孝心自然多少該吃些……”
柳笙沒有說話,咬脣低頭一臉委屈。
凌有蓮倒是不忍:“罷了罷了,孩子不喜歡莫要逼她。不是說了嗎?神國是一個自由平等的國度,不要拿孝道去壓她。”
“是,娘子說的是。”
凌有蓮在桌上看了一圈,盡是雪白肥膩油脂一般的食物,皺了皺眉。
柳笙卻貼心地笑着說:“娘,女兒修行之人,偶爾不吃一餐兩餐也沒什麼關係的。”
“可是……”
柳笙一把抱住凌有蓮的胳膊。
“娘,能跟您坐在一塊,女兒就覺得很幸福了!”
凌有蓮笑着點了點柳笙額頭:“你呀,就會哄娘開心。”
柳笙擡頭盈盈一笑,彎彎的眼眸裡閃着晶瑩的光。
凌有蓮還以爲是自己的錯覺。
再看,那一抹晶瑩又消失了。
確實只是自己的錯覺。
……
到了睡覺時間。
雖然神國並沒有講求什麼晝夜分明,但是凌有蓮還是固執地保留了自己晚上睡眠的習慣。
“你的任務這般重,其實可以考慮減少些睡眠時間,省得白日那般辛苦。”
夫君一邊爲她鋪牀,一邊柔聲勸道。
凌有蓮搖了搖頭,笑道:“夫君總是這般體貼,但我總覺得,有些習慣該保留下來。若在神國裡連這些都忘了,怕是連自己是誰都記不得了。”
“倒是夫君,你也忙……”
說着,凌有蓮便頓住了。
因爲她發現,自己竟想不起夫君在神國的職責。
既然在神國,接受信仰供奉,自該承擔相應義務,而且這都是與天下生靈息息相關。
只是……
夫君究竟是做什麼的呢?
“怎麼了?”夫君總是這般體貼,敏銳察覺到凌有蓮有些異樣,又關心一句。
凌有蓮一愣,隨即搖頭笑道:“沒什麼,許是真的太累了,腦子裡犯迷糊。”
夫君皺了皺眉:“那可怎麼辦……恐怕就是因爲你方纔沒吃什麼,要不然我現在給你燉一碗雪蓮羹?”
“又是白色的嗎?”
“當然。”
方纔桌上的回憶被勾起,凌有蓮沉默一瞬:“……那就算了。”
“笙兒年紀小,淨愛胡說八道,你別聽她瞎說……”
凌有蓮眉頭一皺:“你不是向來最愛笙兒,往日裡連我說幾句你都不捨得……”
她原想質問:你怎麼變了?你不像從前的你了。
只是話到嘴邊,被她生生嚥了下去。
對方似是等待她說完,靜靜地看着她。
凌有蓮心中狂跳,錯開眼神。
“我累了,還是先歇息吧。”
說完,將雪白的被子往身上一卷,便背對夫君躺了下去。
她閉着眼睛。
窸窸窣窣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被子未動,卻有一絲冰冷從縫隙中鑽入,貼上她的背脊。
如同,極細極長的蛇。
她輕輕一顫。
“如何?冷了嗎?”體貼的話語貼在耳畔。
“沒什麼。”凌有蓮低聲回答,“只是想到明日的朝會,又會有新的任務。”
“是啊,這就是神國,爲天下生靈,一切都是值得的。”夫君喟嘆道。
“但我覺得累了,我想……可不可以休息一下,跟聖上告個假。”
話音落下,背後更冷了幾分。
窸窸窣窣幾聲。
她雖然沒有轉頭去看看,但卻能感覺到。
身後高高立起的身軀,目光冰冷地從高處落在她緊閉雙眼的臉上。
“娘子,這恐怕……不妥吧?”
溫柔中,又是幾分試探。
凌有蓮卻抿緊了雙脣。
“神國不是自由之地嗎?爲何連休息片刻都不被允許?”
“此事關乎天下,娘子還是要有格局……”
“天下……”
“可我想知道,那些神曜玄珠到底是爲何而用?我們的戰爭,究竟在和誰在打?”這些問題問出,那高處落下的目光更是徹骨冰寒。
“又是如此。”
“什麼又是如此?”
“罷了,只能……”
對方的聲音輕輕傳來,蕩着隱約浮現的黑暗。
凌有蓮覺得自己彷彿觸碰到了某種真相的邊緣,全身戰慄不已。
似乎又要……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敲門聲。
“娘!娘!娘!娘……”
清亮而急促的女聲響起。
一聲聲重複着,不免有幾分聒噪。
“這孩子……”夫君低聲道。
“去開門吧,笙兒那麼晚要見,定是有原因的。”
“……好。”
背後的冰冷緩緩退去。
凌有蓮悄然鬆了口氣,起身看向門口。
只見柳笙的身影被雪白高瘦的輪廓遮去一半,只露出一角鮮豔衣角與半張委屈的臉。
“有什麼事?定要現在說嗎?你娘很累,需要休息……”
“我沒關係。”凌有蓮柔聲接話道。
“我睡不着,我要找娘!”
說着,柳笙越過那身影,徑直撲入凌有蓮懷中。
“怎麼睡不着?”凌有蓮摟住女兒,關切地問道。
柳笙一臉委屈:“我……晚上害怕。”
“怕什麼?”凌有蓮溫聲問道。
“是啊……你害怕什麼呢……”
夫君也問,聲音多了幾分深意。
“我夢到,有許多泡得雪白只剩下輪廓的人兒來找我,可把我嚇壞了。”
柳笙拍了拍胸口,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
凌有蓮見她青色的衣袖邊緣蹭着一點雪白,眼皮子微微一動,隨即將她摟得更緊:“別怕,只是夢。”
柳笙從懷中擡起頭,笑道:“反正娘亦未寢,不如陪女兒出去逛逛,看看這神國吧!”
此話一出,屋中一片寂靜。
凌有蓮看向夫君。
而夫君盯着柳笙,目光中是沉凝如冰。
只有柳笙還恍若未覺地笑着。
“去嘛去嘛去嘛去嘛……”
柳笙故技重施,鬧得夫君也受不了了。
凌有蓮更是噗嗤一笑。
“好,娘就陪你走一走。”
夫君正要開口,卻被凌有蓮搶先一句:
“夫君,就不必你陪了。”
“神國之中,沒有異心之人,自然安全無虞,不是嗎?”
凌有蓮披上雪白外衫,牽着柳笙走出凌府。
身後確實沒人跟來。
她神色平靜,帶着女兒緩步前行。
神國雪白一片,街道筆直如尺,房屋方正如玉,彷彿一座以神聖秩序堆迭出的夢境。
“娘,你在這裡過得開心嗎?”
“當然開心啊!”凌有蓮笑道。
“那……娘,你真的覺得神國很好?”
這話讓凌有蓮微微一怔。
心底有個更真實的答案涌上來,卻始終說不出口。
“好,當然好。”
“你瞧瞧大家,都過得很充實,很有意義。”
她擡手指向街上行人。
所有神國人都是行色匆匆的模樣。
但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着溫和又幸福的笑容,只要四目相對,便會微笑點頭、輕聲問候。
還有人看到凌有蓮帶着柳笙,主動從攤兒上摘下一個畫着白龍的糖畫,遞給柳笙。
“娘,這要給銀子嗎?”柳笙悄聲問。
凌有蓮笑道:“你就收下吧,神國這裡,可沒有什麼金錢銅臭。”
“哦……”
柳笙點點頭。
將之拿在手上,並沒有放入口中。
眼睛一瞟,街邊有一位正在編織着什麼的老太太,便扯了扯凌有蓮的袖子。
“怎麼,認識?”凌有蓮問道。
柳笙點頭:“嗯,有些眼熟。”
凌有蓮便領着她走了過去。
那老太太披着一身雪白衣衫,滿頭白髮如霜,腳邊堆着整整一籃雪白繩索。
她手中繩結繁複,編織得極慢,卻又沒有半分停頓,更沒有因爲兩人走近而有片刻分心。
“老人家,你在做什麼呢?”凌有蓮輕聲問道。
“我在爲神國編織防線呢!”
“防線?”柳笙不解問道。
“當然是神國的防線啊!”
老太太擡起頭,眼神中帶着無法言說的驕傲。
“神國的邊防,可都在我手上一點點編織而成!要不然真以爲靠她阮眠一人,能守得住?”
她激動地抖動着手上的絛子,白線在陽光下泛着微弱的神光,彷彿能穿透空間,延伸至無限遠的邊界。
柳笙怔怔地望着她,終於在那散亂的髮絲下,辨認出依稀面容:“您是……蘇老太?”
“是我。”
蘇老太有些意外。
拿眼睛一掃,微微一眯,隨即轉向凌有蓮:“你這女娃……還是趁早帶遠些吧。”
“是,我知道。”凌有蓮點頭。
走遠一些,凌有蓮才笑着問柳笙:“如何,是不是覺得有些驚訝?”
“她怎麼會在這……”柳笙低聲喃喃。
“有什麼不可能?在神國,一切都有可能。”凌有蓮淡然道。
柳笙心中微顫,隱約明白她這句話並非虛言。
她擡頭看着凌有蓮,對方也靜靜地凝視着她。
“你知道,何爲神國?”
這句話,已經顯露無疑。
話音落下的瞬間,四周那些仍在笑語的行人忽然齊齊轉頭望來,臉上的笑容僵硬,嘴角緩緩垂落,雪白的光影開始變得黯淡,像是一層薄霧從天而降,悄然籠罩這些雪白的面龐。
而凌有蓮仍舊含笑看着柳笙,那笑意卻愈發陌生。
“你來了,但你不知道。”
“因爲你並曾真正地來臨。”
“只有真正地來臨,你纔會知道——神國,不過是許多個選擇、許多個意識的迭加。”
她的笑容越來越深,近乎於虛假。
“所以,能來到這裡的我,也必然是——許許多多個世界中,選擇進入神國的我。”
“你不該來找我。”
“更不該問我,是否開心。”
“因爲,凡做出這個選擇的凌有蓮,自然都是開心的。”
“和其他人一樣。”
話音落下,陰影徹底迫近,將柳笙圈在狹小的一道雪白光束之下,如同囚籠。
而凌有蓮,站在光之外,冷冷地看着。
在她的背後,那道細長、雪白、幾乎透明的身影,悄然浮現。
彷彿從她身體中長出,靜靜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