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西苑梨園。
清麗悠揚的唱戲聲悠悠地飄蕩着,在梨園戲院裡迴響。
“爲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
中狀元着紅袍,帽插宮花好啊好新鮮。
我也曾赴過瓊林宴,我也曾打馬御街前。”
一位身穿狀元戲服的女演員,在前面的戲臺上眉飛色舞地唱着。連手帶身段比劃着,時不時還甩舞着長衣袖,配合着做着各種姿勢,時而欣喜,時而嫵媚,時而嬌羞,盡顯她的風韻。
女演員女扮男裝,穿上往常只有男子才能穿的狀元官服,比其他女角色多了一份難得可見的英武之氣,更添魅力。
皇長女朱軒妮坐在最前面,雙手撐着下巴,看着戲臺上的女駙馬,神采奕奕。
坐在正中間的朱翊鈞,似乎在聚精會神地看着戲臺上的女演員,但旁邊坐着的皇后薛寶琴知道,皇上的心思早就飄走了。
歷朝歷代的君王,各有各的喜好。
有的喜歡美色,有的喜歡美食,有的喜歡聲樂,有的喜歡遊玩,有的喜歡玄修
皇上喜歡什麼?
應該最喜歡權柄。
美色、美食、聲樂、遊玩,只是他生活中點綴,讓他在操持權柄、治理國家之餘,得以輕鬆一下。
最近朝中不太平。
萬曆十年,朝野上下都知道,又到了換屆之年,又到了商定未來五到十年國策方略的時刻。
各方勢力暗潮涌動,廟堂江湖上風起雲涌。
皇上要殫精竭慮地應對這一切,這些日子,看着他臉上有了淺淺的黑眼圈,神情有些疲乏。
薛寶琴這才藉着陳太后的名頭,以幾位后妃和諸位皇子公主作陪,拉着皇上來看戲。
“皇上,這黃梅調的《女駙馬》最近在京師大受歡迎,皇上不喜歡聽嗎?”
“喜歡聽。這黃梅戲柔婉清麗,跟徽劇截然不同,跟崑曲又有所區別,別有一番滋味。”
“皇上聽得似乎有些走神了。臣妾還以爲皇上不喜歡聽,想着換一曲。”
“不必換,好聽。”朱翊鈞身子扭了扭,讓自己在椅子上坐得更舒服些。
“這黃梅戲還是子理公(譚綸)去江南巡視長江防務時,在安慶聽到後,引薦到京師來的。”
“子理公是位雅人,酷愛戲曲,海鹽腔、弋陽腔、宜黃腔的興起,都與他息息相關。徽劇好像也是他與鳳洲先生(王世貞)聯袂舉薦的。”
“是的,不過這兩年,子理公也越來越見老了。還有張相、海公,也是日漸蒼老,爲了大明,他們殫精竭慮,熬老了身體。”
薛寶琴含笑說:“皇上,朝堂上的事,臣妾不敢妄加議言。只是這後宮的事,臣妾要說一說。”
“皇后請說。”
“易國公和溫國公,已經舉行了成年禮,搬出宮開府居住。只是按照祖宗慣例,他兩位也該封王了。
不管怎麼說,他倆都是神廟先帝隆慶爺的皇子,皇上的親兄弟。”
易國公是隆慶帝的三皇子朱翊鎬,也就是歷史上的正牌朱翊鈞。今年十七歲。
溫國公是隆慶帝的四皇子朱翊鏈,今年十四歲。
“禮部已經上題本,說起此事。朕的意思是封他們爲郡王。”
“皇上,只封郡王似乎不符祖制啊。”
“朕在隆慶年間,整飭宗室,削藩放庶。那時候爲了大明社稷,可以狠狠地下手。現在輪到自家了,就情有可原,要網開一面。
不行。
朕做不出這樣的事來。”
薛寶琴又問:“封郡王,是不是世襲罔替?”
“他們又不是分宗開支。”朱翊鈞擺了擺手。
薛寶琴心裡有數。
當年太祖把皇位傳給太子朱標一脈,成祖以皇叔身份起兵靖難,搶了侄兒建文帝的皇位。
爲了遮掩,成祖一邊削弱藩王的實權,一邊依照“祖制”,讓其它兄弟分宗開支,自成一脈。
皇上即位後,一方面把二十多位藩王,削到只剩十位。
萬曆七年和八年,又抓住機會,除藩德、益、魯、肅四國,現在藩王只剩下六位,全是太祖冊封,其餘仁宗、英宗、憲宗封的藩王,悉數削除。
皇上的態度也很明確,皇位從成祖皇帝開始,就從絕嗣的長房移到了四房。
留下六藩王世襲罔替,供奉各支宗廟,表示太祖皇帝有七房子孫傳了下來,顯得老朱家人丁興旺,開枝散葉。
現在第四房是總宗嫡脈,誰做皇帝就是宗主,也是老朱宗室的總宗主。
所以四房內部還有什麼好分的!
仁、英、憲三廟先帝封的諸位藩王,必須削除,四房一脈相傳就好了。
從另一個方面說,太祖皇帝分封的各藩,傳了近十代,隔得太遠,就算想來搶宗主權,也無法服衆,威脅很小。
朱翊鎬和朱翊鏈是先帝的皇子,皇上的親兄弟,要是依照祖制封藩王,搞世襲罔替,擺明了就是分宗開支,跟皇室搶宗主權!
朱翊鈞心裡的算盤珠子,都要蹦到薛寶琴的臉上。
不過身爲皇后,薛寶琴肯定是支持朱翊鈞的此舉。
搶宗主權,就是搶皇位啊!
朱翊鈞百年之後,皇位就該傳給薛寶琴所生的四皇子,朱翊鈞的嫡皇子。
提前爲兒子消除隱患,薛寶琴巴不得。
薛寶琴說起第二件事,她很委婉地提醒着朱翊鈞,“皇上,昨兒臣妾向太后請安時,太后提及,一年多,後宮嬪妃再無顯懷,也沒有聽到出世皇子皇女的啼哭聲。
臣妾身爲六宮之主,愧對太后,也愧對二祖列宗。臣妾請皇上下詔,廣選秀女,以充後宮。”
順妃王氏生下皇長女朱軒妮、皇六子,但是在萬曆六年生皇六子時難產,母子同亡。
貴妃宋氏生下皇長子朱常浩、皇三女朱軒嬋。
恭妃許氏生下皇二女朱軒婉和皇五子朱常渲,但是在生下朱常渲時落下病根,臥牀兩年多,萬曆八年冬天病逝。淑妃曾氏生下皇二子朱常瀚、皇七子和皇五女朱軒妍。
寧妃葛氏生下皇三子朱常涵和皇四女。
康妃董氏生下皇五子朱常潯、皇六女朱軒妙。
薛寶琴生下皇四子朱常衍、皇八子朱常鴻和皇七女。
期間還夭折了皇七子、皇四女、皇七女。
在萬曆八年冬天,恭妃許氏去世後,西苑像是被老天爺按下了暫停鍵,一直到現在,五位嬪妃沒有再懷孕,自然也沒有再有皇子皇女出世。
入內御醫所,還有太醫院,組織多名名醫,反覆診治。
皇上沒問題,二十六歲,正是血氣方剛,朝陽一般的年紀。
五位后妃身子都只是些小毛病,稍加醫治都恢復了健康。
一切都正常,那就只能推到天意頭上。
陳太后是最着急的人,除了繼續唸經頌佛,她還屢屢向皇后薛寶琴暗示,要採取非常舉措。
什麼非常舉措?
那就是往西苑後宮裡增加新人。
皇上身體棒棒的,種子好得很,可是播下去就是不發芽,那可能是田地肥力消耗得太多,有些跟不上,需要再休養幾年。
可是陳太后不想等,既然舊田土膏微潤、一望空闊、若脫籠之鵠,就找膏腴的新田給皇上開墾。
薛寶琴心中苦澀,肯定有所抗拒。
她明面上滿口應道,實際上找着各種理由拖延。
可是隨着時間飛逝,一晃到萬曆十年秋冬,將近兩年的時間,后妃無一懷喜,不僅陳太后話裡更加有話,朝野也是議論紛紛,給薛寶琴帶來的壓力也越來越大。
今日她找着由頭,直接跟朱翊鈞言明。
朱翊鈞轉頭看着薛寶琴。
他知道這一年來,後宮無子嗣誕生,壓力最大的就是她。
朱翊鈞想了想,“此事先緩緩。”
薛寶琴瞥了一眼朱翊鈞左手邊三米外,正在聚精會神看戲的陳太后,着急地說:“皇上,此事事關重大,太后心切,朝野關注。”
朱翊鈞不在意地答道:“待會朕自會向太后解釋。至於朝野,一時半會,沒有人有心思關注朕的後宮事宜。”
薛寶琴知道朱翊鈞的脾性,定下的事,沒有充足的理由,是無法說服他更改的。
她也知道這段時間朝堂上風雲激盪,皇上不想分心。
“臣妾知道了。”
朱翊鈞又指了指周圍,“順天府熱電廠已經建好,順天尹南宮冶上疏,請求給西苑輸電。
電可是好東西,朕允了。再過半個月,施工隊可能會進西苑按計劃施工。
關防由御馬監那邊處置,皇后多操些心,節調各處,不要鬧出亂子來。”
“是,這是臣妾本職。皇上說這電是好東西,難道跟下水管道和自來水都是一樣的好東西?”
西苑從萬曆元年就大興土木,鋪設下水管道以及輸水管道,以及其它配套設施。
到萬曆五年基本上就修好了。
然後朱翊鈞和后妃們就享受起來了。
有抽水馬桶,不用再天天早上倒夜壺,乾淨衛生,沒有異味。
有鍋爐房,有“御用澡堂子”,還有“人工溫泉”,日夜二十四小時有熱水。乏了可以泡個熱水澡,賽過活神仙。
興致來了,還可以洗個鴛鴦浴,提高夫妻生活質量。
到了冬天,有暖氣供應。
外面大雪紛飛,室內卻暖如春夏。
晚上有煤油燈,新款的煤油燈非常明亮,一盞抵過去的蠟燭四五支。雖然有些刺鼻的味道,但還算能忍受。
這樣的日子,才叫帝王享受。
陳太后享受後,找着親近孫兒孫女,就近看顧的理由,留在西苑,不肯回紫禁城慈寧宮。
朱翊鈞也順水推舟,對紫禁城開始改造,不過紫禁城的面積更大,房屋更多,改造沒有十年八年是完成不了的。
現在又冒出個電來,薛寶琴有些期待,又是什麼好玩意?
“等到電線拉進西苑,晚上會亮如白晝,還有啊,夏天可以吹電風扇,涼爽過暑夏。”
薛寶琴驚喜道:“這麼神奇?”
“電,就是個非常神奇的東西。有了它,我們能夠創造出更多奇蹟來。”
正說着,馮保匆匆走了進來,看到朱翊鈞和薛寶琴在說着話,識趣地在旁邊垂頭站着。
馮保也老了許多,臉上的皺紋明顯多了許多,還有東一點西一點的老人斑。他的樣子跟當年的黃錦越來越像了。
他是正德十六年(1511年)生人,現在也快六十歲了。
朱翊鈞看到了他,揮揮手:“什麼事?”
馮保上前,先恭敬給朱翊鈞和薛寶琴叉手長輯,行禮後對着薛寶琴笑了笑。
薛寶琴馬上明白是外朝重要的政事,馬上坐直了身子,與朱翊鈞隔開距離。
馮保湊到朱翊鈞耳邊,輕聲說了一句。
朱翊鈞神情不變,但是目光裡閃過幾許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