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在孝陵祭祖時,楊金水在上海城外吳淞河畔的邀月館宴請了六十多位舊友。
這些舊友,都是此前他奉詔到東南,操辦統籌處時,在各地招募的落魄商賈、失意文人,幾經大浪淘沙,跟着統籌處、輸捐局和少府監發展起來。
最初有四、五百人,慢慢的有人覺得前途渺茫,風險太高,早早就離去,現在大腿都拍紫了。
有人逐漸落伍,默默無聞,成爲少府監龐大機構的一顆螺絲釘。
有人如脫穎而出,成爲潘應龍、劉禹浦、李三才、林澤友之類的朝堂重臣。
有的盡顯才幹,成爲少府監的中流砥柱,執掌着東南工商金融保險等各行業,今天宴請的六十多人,就是其中一部分。
賓客裡以宋應卿、宋菩提、宋金剛三父子最爲引人矚目。
“宋公,別來無恙。”
“禤公客氣了。”
“一別有一年半了吧,宋公看着更精神了。”
“禤公看着更年輕了。”
“宋大公子,這廂有禮了。””
“祝公,晚輩給你見禮了。”
“宋二公子,想不到尊父子三位一起來參加此會。”
“楊公公主持的會議,必須要來。”
“沒錯,楊公公可是大夥的恩人,振臂一呼,何人不應從?”
召集人楊金水還沒來,大家散坐在各處,三三兩兩,低聲議論。
邀月館是滬州有名的銷金窩,方圓數裡,尤其是後園,臨水而建,樓臺榭軒,處處雕樑畫棟,碧瓦朱甍,勝似人間。
“聽說皇上在南京?”
“沒錯,電報局今天剛收到的消息,皇上今天去孝陵祭祖。
“電報這玩意真是好,什麼消息,不管是京師,還是南京,那邊剛出來,這邊就知道了。”
“所以說電報局現在是金娃娃,日進斗金,看着真是眼熱。”
有人一臉不服氣,很是惋惜:“可惜啊,這麼好的買賣居然被兵部把持着。
那些官老爺能做什麼?還不如交給我們,保證一年內弄得風生水起,利益翻五倍都不止。”
“玄成,慎言!”
有老成的人勸同伴。
叫玄成的同伴直着脖子,仰着頭,一副天不怕地不怕,乾坤扭轉盡在他手的樣子。
“怕什麼!而今大明是吾等的天下。這太平盛世是我等一手打造出來的,那些迂腐酸儒,早就被掃進垃圾桶裡。”
另一位志同道合的同伴馬上附言:“而今舊勢力盡除,我們代表着新興生產力,代表着這天下大勢。
這話不是我們自個說的,是皇上說的。誰贊同,誰反對?”
旁邊幾人默然無語,對視一眼。
皇上可不是這麼說的,你這話要是傳到有心人的耳朵裡,少不了一個篡改御言、妄揣聖意的罪名。
只是這些人現在心高氣傲,根本聽不進去善意勸言。
還有一羣人在另外的地方更加大膽地議論。
“皇上這次南下巡視,身邊只是帶了宋貴妃和皇長子、皇二子,聖意昭昭,十分明白了。
“繆公,還請你說說這昭昭聖意,到底是什麼個意思。”
“對,繆公,我等愚笨,怕理解錯了聖意,鑄成大錯,還請指點一二。”
年近五十歲還面冠如玉的繆公得意地四下顧盼,擺足了架子才又開口。
“我皇明沿用前周傳下的宗法制度,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但我萬曆聖天子,行的是開天闢地之大事,創的是三千年前所未有之偉業。
前周古法,早就應該如迂腐酸儒一樣,被掃進垃圾堆裡。”
衆人面面相覷,眼睛裡閃着精光。
這個說法好!
以前國朝立誰爲儲君,全是那些名士大儒、清流朝臣在做主,誰嗓門大誰就能搶到擁龍之功。
而今時代不同了,要改規矩了!
立誰爲儲君,也該聽聽我們的聲音!
爲什麼?
因爲天下經濟命脈掌握在我們手裡!
因爲新時代的生產力代表是我們!
這難道還不夠嗎?
“繆公說得沒錯,大明儲君關乎天下走向,億兆百姓福祉,我們應該挺身而出,不能再讓那些守舊勢力捲土重來!”
“是啊,張太嶽罷相,保守勢力終於從朝堂上全線潰敗,我們推選的新黨幹臣們,一一執掌要職,秉持國政。
如此大好局面,必須延續下去,這關乎到萬曆新政改革能否得到徹底勝利!不可馬虎!”
衆人意氣風發地指點江山。
“繆公,我們應該做?”
一人提出疑問,衆人不約而同地看向繆公。
“此次皇上來上海,一定會接見我等。屆時我們一併向皇上請命,請封皇長子爲王,開牙建府。”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就裡。
“繆公,爲何不直接請命立皇長子爲儲君?”
繆公捋着鬍鬚,老謀深算地說:“着什麼急?皇上春秋鼎盛,我們急着請立儲君,說不定犯了忌諱。
不如徐徐圖之。先請封皇長子爲王,開牙建府,可以出宮建立自己的勢力。
一步領先,就步步領先。
屆時立誰爲儲君,就是天下大勢,由不得某些人了。”
“繆公,真是高啊!”
衆人一片吹捧,然後低着頭湊在一起,開始商議如何行事,如何造勢。
宋應卿、宋菩提、宋金剛三父子擺脫應酬,在一處偏僻的亭子坐下。
“父親,羣情洶涌啊。”
宋金剛一臉興奮地說。
宋應卿白了他一眼,“有什麼好興奮的?”
“諸公意欲請封皇長子爲王,先出宮開牙建府,搶佔先機。”
宋應卿臉色一黑,盯着宋金剛,“這事你有摻和嗎?”
“爹,我只是在旁邊看看。不過爹,這事對於我們來說是大好事!”
“大好事?你個糊塗蛋,這事對我們宋家來說,是滅頂之災!”
宋金剛不敢相信,“怎麼可能?要是我們家外甥即位,對我們宋家來說,不是件大好事嗎?”
宋應卿氣得渾身發抖,一肚子的話沒來得及說出來,全卡在喉嚨上,連連咳嗽,咳得臉都泛紅。
宋菩提連忙輕拍着他的後背,上下撫摸。
“老二,誰爲儲君,誰說了都不說,全天下就皇上說了算。
咱們皇上什麼脾性,我們又不是不知道。那些人在那裡上躥下跳的,要是犯了皇上忌諱,惡了皇上怎麼辦?”
宋金剛連連搖頭,不肯置信:“怎麼會,他們可都是大明的股肱之材。而今的大明盛世就是他們一手打造的,皇上對他們倚重頗深,肯定會聽從他們的意見。”
宋應卿已經恢復過來,坐着椅子上微微喘氣:“你要是信了他們的這些鬼話,宋家也就大難臨頭了。
大明盛世是他們一手打造的?要不要臉啊!”
宋菩提在一旁補充道:“老二,就算這些人與社稷有大功,現在卻在皇上面前請命立儲君,他們想幹什麼?
挾勢弄權、脅迫君上嗎?”
宋金剛渾身打了個寒戰,終於人間清醒。
他雖然愚鈍平庸,但是對自己的小舅子的脾性還是很瞭解。
這世上有膽敢如此威脅他的人嗎?
或許有,但是早就化作爛泥了。
“父親,大哥,是我糊塗。”
“你啊,就是個糊塗蛋,有人在給你下套,給我們宋家下套。”看到二兒子終於清醒了,宋應卿長舒一口氣。
“誰敢給我們家下套?”宋金剛怒了。
“誰?就是那些吹捧你,慫恿你的那羣人。這些人,心思歹毒。他們表面上要爲皇長子請命,請皇上封他爲王,出宮建牙開府,搶佔先機。
實際上是做好了兩手準備。”
“兩手準備?”
“沒錯。要是皇上應了他們的請命,他們自然在我們宋家,在宋貴妃面前賣了一份好,得了一分擁戴之功。
要是沒有應,反而因爲此事惡了皇長子,他們丟幾個替死鬼,然悄悄把擁立對象換做皇二子。”
“皇二子?”
“對,皇二子的生母是淑妃曾氏,不過是京師大興縣平民之女,母家無權無勢。他們投奔過去,那邊何樂而不爲?
兩邊必定是一拍即合。淑妃母子得黨羽,那邊能獨攬擁戴之功。”
宋金剛憤然道:“這羣混蛋,兩面三刀,我非得抽他們大嘴巴不可!”
“好了,不要再犯糊塗了。”宋應卿訓斥道,“今天你給我老實待着!不準胡亂開口,要是敢說錯一個字,老子回去家法伺候!”
宋金剛不服氣地說:“父親,就眼睜睜地看着他們欺負我們?”
“欺負?誰敢欺負我們宋家?
歷朝歷代,誰家外戚有萬曆朝這麼低調老實?薛家,宋家,還有漠南的葛家、董家,誰不是夾着尾巴做人,走在路上,生怕樹葉落下來砸到頭。
爲什麼?
因爲我們知道,我們的姑爺萬曆天子是個什麼人!
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就會榮華延綿不絕。
這些年,我們老實嗎?本分嗎?有人上躥下跳慫恿攛掇宋家,我們動心了嗎?亂動了嗎?”
宋金剛連忙說:“是啊,我們沒有動心,沒有亂動,一直老實本分,皇上怎麼會怪罪我們!
可是父親,大哥,今天這些傢伙話都說得這麼直白難聽了,就差沒指着鼻子罵我們是蠢蛋了。”
宋菩提嘿嘿一笑:“我們姑爺什麼手段,這些跳樑小醜的瘋言亂語,肯定會有傳進他的耳朵裡。
微妙之際,楊金水楊公公突然前來,你真得以爲他是來安排這些人覲見皇上的事宜?”
宋金剛眼睛一亮,“大哥,你聽到什麼風聲?”
“楊公公到!”
園子院門突然響起一聲高呼,剛纔還嘻嘻哈哈,議論紛紛的園子突然安靜,大家全部站起來,涌到院門附近的空地,有序站成隊列。
臉上浮現着或真或假的笑容,傾着身,探着頭,向院門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