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四維給王世貞看的文明委工作計劃草稿,是根據朱翊鈞的指示,着力打造中華民族和華夏文明意識。
主要從民族英雄入手。
以中華民族和華夏文明多次劫難,神州陸沉、百姓歷經磨難爲背景,講述這些民族英雄挺身而出,挽大廈於將傾之際,使得我們民族和文明,浴火重生!
以此鼓舞激勵人心。
有正面人物,也有反面教材。
中行說、張賓、石敬瑭、韓德讓、劉豫、秦檜、張弘範,這些人痛斥爲背祖棄宗、出賣民族和國家的千古罪人。
正是這些反面教材裡的幾句話,讓王世貞如同大禍臨頭,大驚失態,求張四維救命。
張四維不急不慢地扶起王世貞。
“鳳洲公,這是何意?”
王世貞後背全溼了,張開嘴,驚恐地說不出半個字。
被張四維攙扶到座位上坐下,許久才流着淚說:“鳳磐公,草民知錯了,還請活命啊!”
張四維得意地淡淡一笑,捋着鬍鬚問:“鳳洲公,你哪裡錯了?”
“草民不該亂議朝政.”
張四維馬上打斷他的話,“鳳洲公,你說錯了。議論朝政,輿論監督,這是朝廷允許的。你的錯不在此.
鳳洲公啊,看來你還是沒有深刻地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啊。”
王世貞慌忙答:“鳳磐公,草民知道錯了。剛纔一時糊塗,慌不擇言。是草民不該肆意妄想,弔唁追憶暴元!”
張四維欣慰地說:“鳳洲公看來確實明白了,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他坐直身子,目光穆然,神情冷峻,滿是肅殺之氣,讓王世貞和王世懋兄弟爲之一凜,忐忑不安。
“‘元朝自世祖混一之後,天下治平者六、七十年,輕刑薄賦,兵革罕用;生者有養,死者有葬;行旅萬里,宿泊如家,誠所謂盛也亦。’
此妄言,乃國朝洪武年浙江處州名士葉子奇所寫。
‘元貞大德乾元象,宏文開,寰世廣唐虞之世慶元貞.元貞大德秀華夷’,這等將暴元與唐虞舜堯並列的妄言,是洪武年間淄川賈仲明所寫。
‘生乎閥閱之門,奮乎熙洽之辰’
這是國朝洪武年浙江金華蘇伯衡所言。
‘元有國,自至元承平之後,人尚彌文而器能多不足於用。’這是國朝洪武年浙江金華人胡翰所言。
‘元不戍邊,賦稅輕而衣食足,衣食足而歌詠作。’
這是嘉靖八年進士,官至太常寺少卿的山東章丘李開先所言。”
王世貞和王世懋聽得心驚膽戰。
這些名士葉子奇、賈仲明、蘇伯衡、胡翰都有聽說過,李開先更是老前輩。
兩兄弟學問很深,也知道國朝初年的這段公案。
無非是這些浙西文士,孚望海內,自負文名,不屑與“義軍逆賊”起家的太祖爲伍。
而且太祖性格剛毅,招募他們時手段強硬,傷了這些名士們的自尊。於是寫這些話,有負氣之意。
至於李開先,寫此文時,根本沒有經歷過前元,只是秉承文人的通病,前古舊故總是好的,今人要看到不足,發憤圖強,追上古人。
大致這個意思,然後隨意寫下。
想不到而今闖下大禍。
張四維看着王世貞、王世懋兩兄弟,聲音森然。
“這些文人,把暴元寫得這麼好,爲何暴元未及百年就海內沸騰,各地義軍風起雲涌。
胡虜無百年之運。
我太祖皇帝提劍振臂,會集四方英豪,驅逐胡虜,恢復中華,立綱陳紀,救濟斯民。
怎麼,在他們眼裡都成了倒行逆施?”
王世貞腿又軟了,雙手努力扶住桌子,這才勉力不至於從椅子上滑落到地上。
“皇上一語中的,一針見血地揭露了這些人醜陋的心態。暴元視百姓爲牛馬,只是讓這些世家文人做了牛虻馬蠅,幫暴元包收賦稅之時,還能趴在百姓們身上吸食血食。
只要自家得了好處,管什麼民族大義,家國情懷,都是個屁。
這些人的行徑,完全是屁股坐歪,誰給好處就認做主人,爲誰歌功頌德。跟‘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相比,簡直就是禽獸行爲!
而今文明委奉聖意,大力弘揚民族英雄,塑造中華民族意識,團結八方百姓,齊心協力,繼續創造華夏文明新的輝煌。
有正面弘揚,當然也有反面批判。這些人,將會列爲賣國賊、民族敗類,載入史冊。”
說到這裡,張四維探過身子,笑眯眯地看着王世貞,一字一頓地說。
“這些人會遺臭萬年,被永遠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王世貞驚恐地覺得自己窒息了。
我就知道,皇上不僅會像太祖皇帝那樣愛殺人,一家滿門地殺,更是青出藍而勝於藍,擅長殺人誅心。
遺臭萬年,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如果王家榜上有名,與石敬瑭、劉豫、秦檜等賣國賊、民族敗類同列,下場比前首輔徐階的松江徐家還要慘一萬倍。
徐家再過三五十年,世人忘記徐階這個名字,也就逐漸忘記一切。
可王家卻會世世代代被反覆提及,恥辱罵名要世世代代傳下去。
都是玩筆桿子,寫文字的,王世貞知道這一招的狠毒之處。
王世貞忍不住又跪倒在地。
“鳳磐公,還請救我王家滿門上下。”這次張四維沒有扶他,而是悠悠地問。
“聽說鳳洲公妙筆生花,寫了本《皇明奇事錄》。想不到在鳳洲公眼裡,我大明如今曠古千年的鼎盛之世,沒有傳世盛事可記,只有怪誕奇事可錄。
鳳洲公,屁股不要坐歪啊!
坐歪了,一不小心就會被釘上歷史恥辱柱。”
王世貞臉色慘白,連連擺手:“我王家上下,堅決緊跟皇上,緊跟時代,跟偉大的中華民族站在一起!”
張四維雙眼如毒蛇,繼續盯着王世貞,突然問了一句。
“‘前元取民最輕!’這句話,鳳洲公知道是誰說的嗎?”
彷彿一個巨大的焦雷在王世貞頭上炸響,炸得幾乎沒有了思維。
張四維這是要他交人啊!
可以不交,那王家自己填進去。
王世貞遲疑之際,張四維繼續說:“文人寫文字,無可厚非。可以寫你的開心,寫你的得意,寫你的失意,寫你的憤怒,肆意揮灑。
但是每個人都要對你的文字負責,因爲你的文字可能會流傳後世,被歷史評判。現在我們就要評判以往的人、事蹟和文字,站在歷史,以及整個民族的高度去評判。”
王世貞心肝更是在打顫,沒有堅持多久,跪在地上的他低垂着頭,認命地說:“鳳磐公,王某滿門,願爲新時代文化,以及整個中華民族文明的進步,貢獻一分微薄之力。
王某一定會跟那些逆悖時代,背棄民族的言論堅決做鬥爭!
尤其是要跟說‘前元取民最輕!’這樣無知的人做鬥爭!”
張四維滿意地點頭,上前扶起王世貞。
“對,這些人沒有經歷過神州陸沉的血腥年代,不去認真鑽研那時的歷史,只是把民族的苦難當作兒戲。
肆意賣弄文字,打着別出心裁的旗號胡言妄論。以爲衆人皆醉他獨醒,實際上只是譁世取寵,惹人注目而已。”
此時的朱翊鈞來到了滬州上海市。
第一站是巡視上海織造局集團第一紡織廠。
它坐落在上海城以北,吳淞港以南的江灣鎮。
滬州知州林澤友指着一位三十多歲的男子介紹。
“皇上,這位是上海織造局集團副總經理,兼第一紡織廠廠長樑巍。他是上海紡織講習所第一批學員。”
“紡織講習所,現在是東南大學紡織工學院?”
“是的皇上。今天就由樑巍爲皇上做導遊。”
“好,我們開始。”
“皇上,我們第一棉紡廠佔地面積二十五萬平方米,建築面積二十一萬平方米。分有棉紡一二三四車間,織布一二三車間。
共有棉紡錠二十萬錠,織布機四千二百臺,擁有員工一萬一千人,其中女工九千七百人,是大明目前最大的棉紡織廠。
我們棉紡廠一年可產棉紗一百五十萬件,棉布十五億米,比其它所有棉紡廠的總和還要多。”
朱翊鈞轉頭問:“這會不會過於集中?”
樑巍自信滿滿地答:“皇上,產業過於集中,也是因時制宜。由於紡織廠目前採取的動力是蒸汽機以及相應的傳動齒輪箱,體積龐大,耗能巨大。
分散建廠反倒是浪費,只有這樣集中建廠反而效益最高,這一點,在我們上海織造局集團第二、三、四棉紡廠上得到驗證。”
朱翊鈞點點頭:“嗯,動力確實是個大問題。現在第六研究局正在完善電動機,以及內燃機。相信不久的將來,紡織廠的動力會得到提升,棉紡廠可以不用這樣集中建設,可以各省開花.”
進入到第一車間,樑巍介紹道:“皇上,這是自動卷緯機,這是並條機,這是梳棉機,這是粗紗機和細紗機.
這些機器主要是灤州製造局永平紡織機器廠生產製造的,部分機器是江南製造局上海機器廠製造的”
一眼看去,密密麻麻的紡機,看不到頭。
紡機中間站着數以百計的女工。
她們穿着工裝,圍着白圍裙,戴着白色包頭軟布圓帽,熱烈地鼓掌。
朱翊鈞隨意走到一位三十多歲的女工面前,親切地問:“大姐,怎麼稱呼?”
女工緊張地答:“皇上,我叫黃大妮,今年三十二歲,家住滬州奉賢縣”
“你是什麼工種?”
“細沙擋車工。”
“你一個人可以擋多少錠?”
黃大妮挺直腰桿說:“皇上,別人能擋一百二十錠,我可以當兩百錠。”
旁邊的樑巍連忙補充道:“皇上,黃大妮連續五年獲得我廠優秀工人稱號,是我們廠乃至織造局集團都有名的先進分子。”
“好。”朱翊鈞主動伸出手,握着黃大妮的手,緊緊地握了握,大聲道:“謝謝黃大姐,謝謝諸位女工,你們給大明億萬百姓,送去了溫暖。”
車間裡掌聲雷動。
離開棉紡一廠,朱翊鈞破天荒地提筆留字。
“婦女能頂半邊天!”
朱翊鈞回到上海迎賓館行在,南宮冶匆匆趕來。
“皇上,剛收到南海都司的無線電報,那邊剛收到一個消息。”
南宮冶把電報紙呈了上去。
朱翊鈞接過來一看,眉頭不由一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