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昂無言以對，只好搬出來他時常掛在嘴邊的話：“明國是有三千年歷史的國度，在漫長的歲月裡，積累了獨屬於他們自己的飲食文化。”
馬塞洛又看了一遍菜餚，忍不住說道：“簡直都是藝術品，怎麼忍心吃？”
孔多塞不停地嚥着口水，忍不住說道：“侯爵大人，男爵大人，我們都餓了，先坐下來吃吧。”
“好，坐下來吃！”
話音剛落，響起一片座椅挪動聲，蘇亞雷斯、費爾南多和巴迪斯等人迫不及待地坐下，拿起勺子和筷子，看着桌子上顏色鮮美的菜餚，蠢蠢欲動。
不要說西餐文化如何如何，西餐的典型法式菜餚是西班牙人把意大利菜餚帶過去，再經過上百年融合進化而成。
此時的歐洲，正在掙扎着從黑暗的中世紀走出來，異端裁判所的火刑柱還時不時新鮮燒烤。
有把木勺子，就已經跟印度拉開文明的差距了。不要問什麼鵝肝、蝸牛，現在歐洲只有一鍋亂燉，再配着能砸死人的麪包，就是美味佳餚。
這還是貴族們才能享受的美味。
現在這一桌子的，教皇庇護五世來了也要感嘆一句，上帝爲什麼不把廚藝教給他的綿羊們？
夥計們給萊昂、馬塞洛十二人擺上十二副碗筷，以及湯勺，又給他們圍上圍巾，擺上酒杯，倒上黃酒。
所長，也就是掌櫃的，招待過許多外賓，知道他們的底細，單獨拿起一副碗筷，給他們示範。
萊昂做翻譯。
“用筷子夾菜。這些菜除了水煮海魚片比較辣，其餘的都很清淡菜夾到碗裡，對，就是這樣。
湯勺可以用來喝湯這酒是廣州運過來的雙蒸酒。你們要是喝不慣，有三寶郡和炎中島的果酒”
馬塞洛等人聽完萊昂的翻譯，越發謹慎了。
吃個飯而已，怎麼還有這麼多講究啊！
示範完的所長再三請衆人動筷。
餓得不行的孔多塞拿起筷子，端起飯碗，突然發現新大陸，他一臉驚恐地說道：“侯爵大人，男爵大人，他們居然用瓷器給我們盛飯。
如此精美的瓷器.”
馬塞洛等人終於把注意力從菜餚轉移到裝菜的碟子，盛飯的碗上，還有那個湯勺.太精美了。
“上帝，這麼精美的瓷器，在歐洲會成爲貴族們的傳家寶。萊昂，他們用這樣隆重的儀式來歡迎我們.”
萊昂連忙解釋道：“馬塞洛侯爵大人，請不要誤會，這些瓷器雖然不錯，但是在明國算不上精品，只能是中等。
這裡是酒樓，用這樣檔次的瓷器很正常。我們要是去了京師，那裡酒樓用的瓷器，比這要精美許多倍。”
好吧，我們是從歐洲來的土包子，見識不多。
葡萄牙國王國王塞巴斯蒂昂一世的劍術老師、軍事顧問、大貴族之一，聲名威震北非和地中海的馬哈贊侯爵馬塞洛，戰戰兢兢地捧起着碗筷和湯勺，低着頭小心翼翼地吃了起來。
第一口菜進到嘴巴，剛咀嚼了兩下，鮮美的味道在口腔裡爆炸，瞬間讓所有的味蕾脫胎換骨！
它們淚流滿面，痛苦又幸福地哀嚎道，以前我們過的都是什麼鳥淡日子啊！
這種感覺迅速在馬塞洛等人的全身上下瀰漫開，他們的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
真好吃！
實在是太好吃了！
彷彿被無形的鞭子抽打着，馬塞洛等人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不一會嘴巴塞得滿滿的，可手還是不聽使喚地住伸出去，筷子加勺子一起用，彆扭地把菜拿回到碗裡。
半小時後，馬塞洛、孔多塞等人依依不捨地放下了碗筷。
不是桌子上的菜餚吃夠了，而是他們都覺着自己的肚子塞滿了，要是再強行往裡塞，很有可能會塞爆掉。
他們看着桌子上還沒吃完的菜餚，非常不捨，感覺有一個億的銀幣擺在面前，卻沒法收進自己的口袋裡。
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口味獨特的黃酒，呃——！終於打了一個飽嗝。
馬塞洛的心底突然泛起淡淡的憂傷。
爲什麼讓我吃到這麼好吃的菜餚！
我吃慣了以後，再回到葡萄牙，豈不是要活活餓死！
“諸位，飯飽酒足後，最好到空地慢慢地走。我們大明有句諺語，叫做飯後一百步，活到九十九。”
招待所所長好心地勸解道。
馬塞洛等人對視一眼，都扶着桌子和椅子，掙扎着起身。
擁有這麼美味菜餚的明國，對飲食的研究必定是領先世界，我們必須要聽勸，吸取先進文明的先進經驗。
萊昂等人在招待所後院慢慢走着散步時，李少尉匆匆趕來。
“萊昂先生。”
“李少尉，你好！”
“何塞中校的消息我打聽到了，他四天前已經進入巴丹島隔離。”
“那我豈不是明天就可以見到他？”
“不，他要是跟你見面，四天的隔離就白費了，需要跟你們一起重新隔離十五天。而且隔離區是嚴禁互相串門的。”
“不可以叫他在賓坦港等我們嗎？”
“恐怕不行。他們是軍隊，有自己的行程安排，不會等你們。”
“那怎麼辦？難道我們只能在京師才能碰面？”
萊昂心急如火，他迫切需要跟何塞會面。
這位何奉先早早就“歸化”明國，幾年下來，居然晉升爲中校，很高的軍階啊，現在又被推薦去洪武軍事學院，明國最高軍事學府進修。
說明他在明國軍隊中混得非常好，肯定擁有自己的人脈，能獲得一定的訊息。
萊昂希望與何塞交談，獲得明國現在的消息，尤其是對葡萄牙和歐羅巴的外交政策，然後好跟馬塞洛商議，靈活調整出使策略。
這個會面當然是越早越好。
要是等到了京師再跟何塞會面，那就太晚了。
“萊昂先生，不要着急。
我下午向上面申請，炎州巡撫葉大人很重視你們的到來。瞭解情況後，查了賓坦港近期的船期，正好十五天後有一艘飛剪船開往天津大沽港，途徑香江、上海。
葉大人下令給賓坦港，叫那艘船晚一天出發，等你們隔離結束後，可以坐上那艘船直抵香江港。
何塞到了香江港，需要去南海水師都司衙門報到，三五天是走不了，正好可以趕上他。”
飛剪船？
又是什麼船？
不過萊昂還是很誠懇地表示了感謝：“非常感謝你李少尉！”
“客氣了。不過葉撫臺要去炎中島視察，沒空接見你們了。而且外交事務，全由鴻臚寺主持，他身爲地方主官，是說不上話的。”
第二天一早，衛生防疫局的人就上門來了，把萊昂、馬塞洛十二人連同他們的行李箱，裝上一艘槳船，送到龍牙島對面的巴丹島。
巴丹島看上去不比龍牙島小，有港口，有城堡，有道路橋樑，港口有船隻進進出出，分成兩路，一路往北去龍牙島，另一路向東。
城堡很大，裡面街道筆直整齊，不過沒有幾家商鋪，寂靜嚴肅，像是一座巨大的軍營。
萊昂、馬塞洛十二人被馬車送到一座大院子裡。
這裡有幾位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布圓帽和口罩的人，一對一，仔細檢查了萊昂、馬塞洛等十二人的嘴巴、舌頭、眼睛、耳朵，以及手足.
認真的態度、嫺熟的動作，讓萊昂和馬塞洛等人感覺自己像是騾馬市上的牛馬。
我們可是高貴的貴族！
勇敢的騎士！
你們這些異教徒，居然拿我們當牛馬牲口一樣，來回地檢查！
我們強烈的榮譽感和自尊感，要噴薄而出。
“馬塞洛先生，你是不是經常胸悶氣短？”
“對，對，對！”
“孔多塞先生，你是不是從馬上摔下來過？”
“是，是，是！”
“費爾納多先生，你是不是有胃病？就是時常反胃泛酸”
“沒錯，沒錯！”
可是當這些醫士紛紛說出自己的陳疾和舊傷後，馬塞洛等人心裡的不滿頓時化爲烏有，
這些白大褂醫士在他們眼裡變成了會占卜，知道過去未來的巫師。
他們一邊拼命地點頭，甘心做牛馬，一邊通過萊昂和通譯小心地詢問，自己還能不能再搶救搶救？
馬塞洛等人幾乎得到了同一個回答。
“三寶郡和龍口縣的醫療條件，太差了，也就側重防疫。治病只能治一般的病。必須去廣州、蘇州。”
“你們要去京師？那還有什麼好說的，直接去京師總醫院。它是太醫院直屬醫院，裡面名醫國手如林。
要是總醫院說能治，閻王爺也奈你不何；要是他們說不能治，你們就先把後事準備好。”
世界上還有這麼神奇的地方？
連死神都奈何不得！
難道是上帝在這裡私設的秘密據點？
馬塞洛等人拼命地點頭，把京師總醫院這個名字牢牢地記在心裡。
他們隨即被帶進一間寬敞的房間，裡面有一個大池子，裡面全是熱水，瀰漫着刺鼻的硫磺味。
“進去泡個澡，必須十五分鐘，全身浸泡，包括頭髮。可以把你們皮膚和毛髮上大部分的寄生蟲和細菌殺死。”
寄生蟲和細菌！
馬塞洛等人不明覺厲，乖乖地聽從指揮，脫下衣服褲子，光溜溜地進到池子裡。
他們自覺地在硫磺水池裡泡了十五分鐘，還按照要求潛水五次，每次半分鐘。
聽到外面護理的招呼，這才老實地起身，去隔壁清水池子裡沖洗乾淨，換上一身這裡的短衣短褲，都是灰色棉布製成，統一款式，十分寬大，聞着陽光和硫磺的味道。
分發衣物的護理告訴萊昂和馬塞洛，他們所有的衣物和行李需要“殺毒”。
順帶還進行了衛生科普：“現在的蝨子、臭蟲是不分貴族平民的，幾乎人人都有。尤其是航海時間一久，肯定會被傳染上。
太醫院防疫研究所研究證明，蝨子、臭蟲和蚊蠅一樣，都會帶有細菌和寄生蟲，會讓身體生病。所以我們衛生防疫局必須嚴防死守，不讓該死的海外蝨子和臭蟲，被帶入到本土。”
這就是衛生防疫？！
萊昂和馬塞洛覺得自己又開眼了。
接下來十五天的隔離日子，非常平淡。
所有隔離的人按照送來的批次分區。萊昂和馬塞洛十二人是單獨一批，在安置在一個單獨的院子裡。
一日三餐，由護理送到院子裡來，熱飯熱菜，十分準時。
每天早上送來十二個暖水瓶，裡面裝着開水，一天一夜後，第二天早上換暖水瓶時，裡面的水還是熱的。
太神奇了！
萊昂和馬塞洛小心翼翼地圍着一個暖水瓶研究了一天，只知道這是用非常珍貴的玻璃製作的，銀光閃閃。外殼是竹條編織，瓶口是一個軟木塞。
看上去非常簡單，卻有如此神奇的功效。裡面肯定有不爲人知的秘密。
可萊昂、馬塞洛和大家研究了一天一夜，一無所獲。
最後他們只得出一個結論：“就算是阿基米德來，也搞不清其中的原因。”
所有人不準出院子，幸好院子還算大，前院後園。晴朗時，他們坐在院子的樹蔭下看書；下雨時，他們坐在後園的亭子裡喝茶。
“萊昂，這是我這一輩子過得最平靜和安逸的時光。”
風和日麗，坐在樹蔭下，喝着熱氣騰騰的茶水，馬塞洛對旁邊的萊昂悠然地說道。
萊昂把手裡的書合上，放到旁邊的桌子上。
“侯爵大人，這也是我這一生最悠閒的時光，彷彿整個人的身體和靈魂，被清澈的泉水清洗過一遍。”
“你在讀明國的書？”
“是的，我在努力閱讀這些書籍和報刊。
《世宗寶錄》第一二卷，據說是當前大明天子的祖父生前文集，由大明頂尖的文學家編纂。
《萬曆平話》第一卷，據說是當前大明天子八歲時，讀書識字時的所感所想，類似於古羅馬皇帝馬可.奧勒留的《沉思錄》。
《辨證唯物主義初論》，據說是大明現在最有名的思想家，與大明天子一起探討出來的哲學思想。
那些是上海出版的《商報》、精神文明建設委員會出版的《文萃報》、廣州出版的《珠江報》，以及炎州出版的《南海報》。”
“看出些什麼？”
“我的漢語僅限於口語交流，書面文字不行，閱讀起來十分困難。報紙都用的白話文，勉強能看懂一部分。
但是部分書籍還保留着他們以前的寫法，叫什麼文言文，很難看懂。”
“萊昂，你覺得現在的大明是這樣一個國家？”
“它跟我幾年前看到的完全不同。侯爵大人，它對於我們來說，不是另外一個國家，而是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個文明。
只是我們現在站在它的門口，裡面的一切，還沒看到”
馬塞洛目光閃爍，炯炯有神。
“真希望親眼看到，你所說的大明，看看它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世界，怎麼樣的一個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