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年臘月二十六日上午,西苑南華門值房。
一大早這裡就聚集了一堆人,全是穿朱袍的,還有三位穿仙鶴官服。
現在朝野上下都知道,能穿仙鶴補子朱袍官服的,全大明只有四位,資政大學士,其餘的人統統沒資格穿,連資政學士,都只能穿錦雞補子的官服。
資政大學士,這意味着什麼?
所以現在仙鶴朱袍官服,比蟒服、飛魚服、鬥牛服和麒麟服都要牛筆!
萬曆朝新規矩,蟒服一般都是賜給致仕的國之重臣。
比如前首輔李春芳,前資政大學士、總戎政使、已經過世的胡宗憲,前資政大學士、御史中丞、也已經過世的趙貞吉。
飛魚服賜給致仕的資政學士和五府大都督,以及寶鼎勳章獲得者。
鬥牛服賜給致仕的朝議大夫,以及內閣紫光國士勳章和戎政府狼居胥勳章獲得者。
麒麟服賜給內閣國士勳章和戎政府燕然勳章獲得者。
值房裡穿仙鶴官服的只有張居正、海瑞和王崇古,跟其他十幾位資政學士們打着招呼,互相寒噓。
張居正跟潘晟、方逢時在說着話。
大家看着這三人,神情有些複雜。
張居正這次退下來是鐵板釘釘。
他一退下來,他的楚黨何去何從,撲朔迷離。
潘晟是楚黨領袖之一,但他資格老,身份更像是張居正的盟友而非門生故吏,加上能力有限,難以獨當一面。
所以張居正一退,潘晟就有些獨木難支。
楚黨的千鈞重任就壓在方逢時身上。
張居正在萬曆元年出任內閣總理,方逢時做過吏部尚書,但萬曆五年突然外放爲山東巡撫。
大家還以爲他跟張居正鬧矛盾,被貶斥了,後來才知道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方逢時嘉靖二十年就中進士,跟高拱是同科,資格比李春芳和張居正還要老。
當時他年僅十九歲,跟王一鶚一樣,號稱少年英才。
但是他的官運沒有王一鶚好,他從宜興知縣做起,轉任寧津、曲周。
光知縣就做了十年。
然後擢戶部主事,歷工部郎中,遷寧國知府,又蹉跎了十年。
後來被高拱和李春芳舉薦,開始參與到福建、廣東平定海賊山匪之中,先是擢升廣東兵備副使,然後升遷右僉都御史,與張居正巡視遼東。
那時就與張居正認識,一見如故,加上方逢時原籍湖北魚嘉,同鄉。
於是跟張居正越走越近,成爲好友和同黨。
後來方逢時轉遷禮部侍郎、理藩院丞,負責處理與朝鮮、東倭、安南等藩屬國打交道,而後又出任鴻臚寺卿,是大明實際上的第一位外交主官。
隆慶年間又轉任兵部侍郎、總督甘寧軍務。萬曆年間,張居正總理內閣,推行考成法,便舉薦方逢時爲吏部尚書。
可以這麼說,考成法實施得如此成功,方逢時居功甚偉。沒有他在吏部尚書任上親力親爲,張居正根本推不動考成法。
後來突然從吏部尚書的位置上外放山東巡撫,衆說紛紜。
甚至還有人說張居正卸磨殺驢.
但是最靠譜的說法是張居正知道方逢時在推行考成法時,得罪太多人了,爲了保護他,所以把他外放,遠離漩渦。
證明就是方逢時的吏部尚書丟了,可資政學士的頭銜一直掛着。稍微懂些萬曆新政的人都知道,這個頭銜更重要。
同時也是在爲如日中天的潘應龍騰位置,賣一份人情給前途無量的潘應龍,以及他背後人才濟濟的奮進派。
也有人補充,說張相這是在給方逢時補上履歷短板。
張居正、潘應龍、王一鶚等人都有主政一方的履歷,方逢時雖然做過甘寧總督,但主要職責還在於防範當時的土默特部,沒有真正施政。
這些說法也不知真假,但總之方逢時在張居正退下後,是楚黨當之無愧的領袖。
其餘楚黨中堅曾省吾等人,最高的才朝議大夫,連今天的會議都沒資格參加。
可以推見,張居正退下後,他會把自己大部分的政治資源交給方逢時,延續自己和楚黨在朝堂上的影響力。
沒有任何一位大佬在退下後,願意接受人走茶涼的結果。
王崇古和張四維這對舅甥坐在一起,跟幾位走得近資政學士在談笑風生。
最近張四維風頭正勁,大家紛紛猜測,這位又走了狗屎運,摸到皇上的脈門,行情一下子看漲。
靠門口的幾位資政學士像是看到了什麼,連忙站起來。
只見中軍都督戚繼光穿着一身原野灰陸軍將軍服,推着一輛輪椅走在最前面。
輪椅上坐着一身仙鶴朱袍官服的譚綸,病殃殃的,但是精神還可以,含笑跟大家打招呼。
身後跟着戎政府左戎政使劉燾,一身天青色海軍將軍服、身爲右軍都督的俞大猷,身穿陸軍將軍服的左軍都督蕭文奎,還有一位是中軍副都督兼政工總局都司薛麟。
他們都是代表戎政府的資政學士們。
張居正、海瑞、王崇古帶頭上前,迎接譚綸。
“子理公,今日看上去氣色不錯啊。”
“子理公,幾日不見,你看上去十分硬朗啊。”
衆人圍着譚綸,寒噓了幾句。
譚綸也含笑跟衆人迴應幾句。
值房裡氣氛十分和諧,昔日的明爭暗鬥在這裡蕩然無存。
一團和氣!
馮保和楊金水出現在值房門口,笑着跟衆人打招呼,“四位老先生和諸位先生們都在啊。”
兩位打招呼都是有含義的。
老先生是稱呼四位資政大學士,先生是稱呼諸位資政學士。
張居正代表衆人上前拱手道:“勞煩馮公公和楊公公兩位了。”
“張師傅太客氣了,這是咱家應該做的。四位老先生和諸位先生們請吧,皇上在紫光閣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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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們走吧。”馮保和楊金水一身飛魚服,手持拂塵,一左一右走在前面。
緊跟着是張居正,落後半個身位的是海瑞,再後面是戚繼光推着譚綸,王崇古走在第四位。
其餘的資政學士三三兩兩跟在後面,神情肅穆。
到了紫光閣外面,衆人看到朱翊鈞一身硃色翼善冠服站在門口,大吃一驚。
張居正連忙上前,正要打招呼,朱翊鈞反而快步走上來。
衆人一時驚愕,不知所措。
朱翊鈞走到譚綸跟前。
“子理公,你看着大好啊。”
“託皇上的福。”譚綸笑着答道。
他完全是靠幾位神醫吊着命。
太醫院的那幾位神醫也說了,幸好而今大明醫學昌明,新藥和新的治療手段層出不窮,要是換做五年前,他們也束手無措。
朱翊鈞一揮手,“換朕來推。”
“是!”
戚繼光肅然立正,行了一個軍禮,堅決執行命令,身子一側,退到一邊。
譚綸連忙說:“皇上,這使不得!”
“這有什麼使不得,汝貞公和大洲公的輪椅朕也推過,難不成子理公的輪椅比他們的還難推。”
譚綸雙目微紅,不再做聲。
朱翊鈞扶着輪椅把手,轉頭對張居正、海瑞說:“張師傅,海公,你們要是坐輪椅了,朕也會推的。不過朕還是希望你們不要坐輪椅。”
張居正和海瑞對視一笑,“皇上說得對,這輪椅能不坐,還是不坐。”
海瑞跟着補充一句,“老臣謹遵皇上的旨意,努力不坐這輪椅。”
衆人哈哈大笑,氣氛十分融洽。
朱翊鈞推着譚綸走在最前面,馮保和楊金水緊跟在左右,落後半步。
張居正緊跟兩人後面,緊接着是海瑞、王崇古等人。
大家進到紫光閣正殿,朱翊鈞把譚綸推到位置,徑直走上正中間的龍椅,施然坐下。
馮保和楊金水站在下首兩邊。
張居正上前一步,高叉手長揖,嘴裡喊道:“臣從一品光祿大夫、總理內閣國事張居正。”
譚綸落後他半步,坐在輪椅上高叉手長揖,嘴裡說:“臣從一品光祿大夫、總領戎政府軍機譚綸。”
海瑞跟着行禮喊道:“臣正二品資善大夫、御史中丞海瑞。”
“臣正二品資善大夫、總理內閣國事左丞王崇古。”
衆人一一唱名,然後齊聲恭敬地喊道:“參見皇帝陛下!”
“衆臣工免禮!”
見禮完畢,大家轉到左偏殿開會。
殿裡擺了一張長圓桌,朱翊鈞的座位在最前面上首位。
張居正坐在左邊第一位,右手邊是王崇古。
譚綸在右邊第一位,左手邊是海瑞。
王崇古右邊是王一鶚、徐貞明、潘應龍
海瑞左手邊是戚繼光、張四維、方逢時
這個座位座次是司禮監安排的,肯定是秉承朱翊鈞的意思。
皇上這麼安排,到底什麼深意?
大家都忍不住琢磨起來。
內侍給諸位端上熱茶。
如譚綸這樣身體有病的,端上的是蔘湯。
朱翊鈞先說開場白。
“最近又有好東西進來了。
巽洲樂浪和帶方郡的可可豆,還有大食人帶來的咖啡,這兩種豆子粉沖泡的飲料,現在流行嶺南和東南。
少府監也採購了一批,誰要喝的舉手要啊。”
張居正在一旁附和道:“皇上這是與時俱進啊。”
“沒錯,我等君臣要跟上時代的潮流,才能引領大明億萬百姓進入新時代。”
說了幾句開場白,緩和了氣氛,朱翊鈞開始直奔主題。
“今天是萬曆十年臘月二十六,明天開始,京裡地方各衙門除了留守值班的人員,開始散衙放假,一直萬曆十一年正月十六。”
萬曆新政,朱翊鈞改了規矩,各衙門全體放假可以,但是不能封印。
封印意味着什麼都不管,那怎麼能行。
過年可以可以不提請起訴,不打官司,但是不能不維護社會治安吧,不救火治病,不供水不供熱吧?
菜市場不可能不賣米菜吧。
所以地方上警政、消防、醫政、市政等各部門能休息嗎?
郡縣地方主官們能休息嗎?
朱翊鈞規定,臘月二十七開始放假,一直到正月十六,期間各衙門必須留有足夠的人手,輪流值班。
從縣知縣、左右縣丞到各部尚書、左右侍郎,所有部門的主官帶頭輪流值班。
警政、醫政、市政和消防等重點部門,更要留有足夠的人手。
當然了,朱翊鈞明詔指示,放假期間留守值班人員,都算加班,值班那幾天的俸祿翻兩倍,還有假日津貼。
他朱翊鈞從來不差餓兵。
朱翊鈞繼續說:“再過四天,就是正旦,按規矩得在皇極門舉行正旦大典。所以有些事,朕希望這兩天定下來。”
衆臣頓時心裡有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