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皇城文華殿的會議佈置,跟而今時興的會議佈置一樣。
一張長圓桌,朱翊鈞坐在中間上首位。
徐貞明、張四維、潘應龍和胡如恭分坐在左右第一二個座位上。
應天府尹李贄、江蘇巡撫楊令德分坐左右第三位。
滬州知州林澤友、浙江巡撫葉夢熊分坐左右第四位,接下來是安徽巡撫胡宗璞、江蘇布政使李鄂、江蘇布政使李鄂、浙江布政使趙冠才、安徽布政使張嗣迪、應天少尹、滬州同知、兩省左右參議。
滿滿當當坐了二十人。
朱翊鈞一身藏青色資服,笑眯眯地坐在座位上,目光在衆臣臉上掃了一圈。
“首先聲明一點,在座的有老煙槍,嘴巴里離不開煙。但是必須給朕忍住。
朕不喜歡抽菸,孺東公和鳳磐公也不抽菸,而且他倆年紀大了,心肺不好,被煙霧一薰就容易咳嗽。
所以你們這些老煙槍都給朕忍住。”
朱翊鈞頓了一下,又說道:“不過朕會給大家休息時間。一個小時休息十分鐘,大家出去抽菸,上洗手間,出去透口氣,都可以。
金水,你替朕看着時鐘,到點了提醒一下朕。”
“遵旨。”
坐在朱翊鈞側後方的楊金水笑眯眯地應道。
“今天把南京、滬州、江蘇、浙江和安徽,一京一州和三省的巡撫和布政司主副官員召集在這裡,是有大事商議。”
朱翊鈞開始奔主題。
“朕這次南巡,說實話,重要一項任務就是當善財童子!”
朱翊鈞這句話一出,在座的衆臣忍不住互相交換眼神。
正月份資政局和朝議局全體會議上,皇上吹的風,終於要落實了。
好啊!
以後我們不再是各省丐幫首領了!
朱翊鈞繼續往下說。
“大明此前的財政制度是怎麼樣?大家心裡都有本帳,說不好聽連現在街上的小賣部都不如。
到處都是漏洞,正好方便很多人上下其手,大肆貪污。
每年收了那麼多賦稅,年年喊虧空。
其中最大的問題除了賬目不清之外,就是稅源錯位。
佔據大明最多資源,在財富分配中獲得最多的,宗室、外戚、勳貴、世家、鄉紳,繳納的賦稅最少。
承擔大明最多賦稅的,是最卑微最艱辛的平民百姓。
這不是按財收稅,而是按權收稅,極其不平衡,不僅使得朝廷稅源枯竭,國庫緊張,更重要的是不公平!
最後的結果就是天下大亂,改朝換代!”
朱翊鈞目光凌厲,在每一位臣子臉上一一掃過。
“朕還是皇太孫時,看着戶部的糊塗賬,心裡很是納悶,國朝兩百年,秦漢千年,一直都是這個糊塗賬,如此性命攸關的東西,爲什麼稀裡糊塗了上千年?
後來朕想明白了,無非是這些人原本就搞不明白這些東西,而且也不想搞明白這些東西。
稀裡糊塗的多好啊,渾水裡好摸魚!
可是朕不想這樣稀裡糊塗,張師傅也不想這樣稀裡糊塗,我們君臣不想大明在稀裡糊塗中步前朝後塵。
不想神州在稀裡糊塗中又一次陸沉,億兆黎民在新的輪迴中又墜入人間地獄。”
朱翊鈞眯起眼睛,像是在回憶什麼,停頓了十來秒鐘。
“張師傅從清丈田地、普查人口開始,幫着朕整飭大明財政。
理順稅政系統,明確徵稅稅源.歷經十年,一路上不知遇到多少阻礙,都被我們君臣克服,終於走到今天這步。
每年內閣的財報你們都看得到。每次看到這份財報,朕很欣慰。
大明現在終於做到按財收稅,而不是按權收稅。這是成功的第一步,我們還需要不停地推進和完善。
不過做到這一步,也帶來一些副作用。
財政高度統一,所有權柄都操持於內閣。各省布政司的錢袋子完全被內閣捏着。”
朱翊鈞嘴角掛着笑,右手指了指三省一京一州的地方大員們說:“朕知道,你們在私下裡都自稱某某省丐幫幫主,副幫主。
每年都要向內閣要錢,仰人鼻息,心有不甘。”
衆臣連忙說:“臣等惶恐,萬萬不敢。”
財政新政是張居正主持,卻是皇上定下來的,一直在背後大力支持。
自己等人怎麼敢心有不甘,私下抱怨呢?
腹誹心謗,可是大罪!
朱翊鈞不以爲然地擺了擺手,“這些副作用,朕也很清楚。但是在大明新財稅制度沒有完全建立起來之前,這些副作用只能放到一邊。
張師傅和戶部一干臣工,歷經十年嘔心瀝血,終於把大明新的財稅制度搭建好,運行了數年,效果非常好,就連海公都讚歎,這是好法子。
官吏編制,各地各衙門需要多少人手,每年多少俸祿津貼,清清楚楚。
預決算,各地各衙門每年要花多少費用,明明白白。
賦糧在糧食局,稅錢在銀行,貪官污吏想貪污,絞盡腦汁也只能摳出些邊角料來,沒法像以前,一百兩賦稅,朝廷拿十兩,他們敢分九十兩。”朱翊鈞敲了敲桌子,“賦稅收上來,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從地方上收上來,還是要回到地方上去。
只是地方有的窮,繳納的賦稅少。
有的富,繳納的賦稅多,朝廷就要通過轉移支付,把富的地方繳納的賦稅,分一部分出來,補貼給窮地方。
這種方式,在歷朝歷代是不敢相信的。
萬曆年以來,各地的亂子日漸稀少,尤其是以前經常出亂子的貧瘠交界地區,更是變得安寧。
爲什麼?
因爲朝廷把各地分出分山、土、邊、窮地區,進行精準扶助。
先分析這些地區的實際情況,爲什麼困頓?
交通不便的修建橋樑直道,甚至通鐵路。
山多田少,那就發展農業經濟作物,提高農產品的附加值。
實在不行的,把百姓們遷移出來,安置在平坦富庶的地方。
大明陸海軍將士浴血奮戰,開疆擴土,不就是爲了讓大明百姓有足夠的富庶田地嗎?”
衆臣紛紛點頭。
萬曆元年來大明的巨大變化,瞎子都看得清楚。
朱翊鈞右手伸出食指,在空中晃動。
“經濟建設無非是工農商。搞好了經濟建設,國庫有錢了,就要投入到民生中。
無非就是百姓們息息相關的吃住穿行,生老病死。
此前內閣對地方的大事小事一把抓,工農商要管,民生國計也要管,從縣到布政司,各衙門的吃喝拉撒全要管。
這樣的結果初期建設新制度時還可行,但是慢慢地變得效率極低,現在必須要改!”
朱翊鈞的聲音清朗,鑽進每一個人的耳朵裡。
“爲了提高施政效率,內閣、布政司和郡縣要各自承擔自己的職責。
內閣和少府監負責一定規模以上的工農商建設,各省布政司負責一定規模以下的工農商建設。
朕在山東,給他們提了科技興農的建議,讓他們利用自己的優勢,在山東各地搞規模農業產業。
江蘇、浙江、安徽、南京和滬州也可以搞,尤其是安徽,條件跟山東類似,科技興農,搞規模農業產業,也是一項重要戰略。”
安徽巡撫胡宗璞、布政使張嗣迪連忙應:“臣謹遵聖意。”
朱翊鈞繼續往下說:“不過你們更多的應該扶助民營工商農企業,也就是一定規模以下的工農商產業。
你們的條件獨天得厚。皖南出徽商,浙江龍遊出浙商,寧波出海商,還有蘇南、上海,具體怎麼做,我們待會再議。
省布政司負責制度和領導該省的經濟建設,資源和財富分配,各縣就要主要承擔起民生的職責。
修路架橋,學校醫院,糧食布匹各縣百姓的吃住穿行,生老病死,是各縣政事府最重要的職責。
郡一級就負責協調各縣的資源,以及監督檢查.
各司其職。”
衆臣靜靜地聽着。
皇上難得來一次江南,肯定會有大動作。
一到南京就把大家召集在一起開會,就是要啓動大動作。
現在皇上把施政意圖給大家解釋清楚,肯定要聽入耳,記在心。
滾滾大潮,落後一步,仕途就會差之千里。
“現在布政司和郡縣明確要承擔不少職責,要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既然要人做事,那麼至少要人家的錢袋是鼓的。
皇帝不差餓兵,朕必須要讓各布政司有錢去做事,所以從去年到今年,朕一直在跟張師傅,跟王子薦,跟學甫公,跟孺東公,跟王汝觀和潘鳳梧談,談財稅改革,談如何更好更有效地分配財稅,終於談出一個穩妥的方案。
大明的賦稅分農業稅收,也就傳統的田賦,以及非農業稅收。
現在國庫收入,非農業稅收佔了大頭,主要分關稅、工商稅、鹽茶酒糖專賣稅以及其它雜稅。
關稅是進出口稅收,是大明在海外力行自由貿易帶來的稅收。
工商稅是面對企業徵收的增值稅、經營稅等稅種。
鹽茶酒糖專賣稅則是面向個人徵收的消費稅,而且還是傳統的丁稅和人頭稅的變形。
萬曆新政中財稅改革中最重要的舉措,就是通過攤丁入畝,以及專賣稅改革,廢除了歷經千年的人頭稅和以徭役雜役爲主的丁稅。
這一部分負擔,更合理地合併和轉移到按畝徵收的田賦,男女老少都要吃的鹽,以及主要是男子抽吸的香菸等稅收裡”
張四維記在心裡。
這些是必須要大力歌頌的德治仁政。
從秦漢就開始實行的人頭稅和丁稅,在國朝萬曆新政被廢除了,這可是開天闢地的大事。
以前宣教的資料裡,怎麼對這一塊宣傳的比較少呢?
太常寺的政治敏感性,還是太差了。
這也是文明建設指導委的重要職責。
張四維不由地腰桿一直,覺得肩上的擔子又重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