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也不着急回答,指着浙江巡撫葉夢熊。
“龍潭公,你來說。”
葉夢熊答道:“皇上,諸位同僚。
我們浙江的情況與江蘇有些許相同,又些許不同。我們浙北,跟蘇南可以說是同處太湖經濟區域。
絲綢、棉布是他們的拳頭產品,也是太湖經濟區域的主要產業。
根據萬曆十年的浙江布政司戶曹統計的年報,浙北湖州嘉興一帶,還有杭州和紹興,絲綢產業,民間企業佔八成,棉布產業,民間企業佔五成,大大小小企業大約有一千五百家。
想必蘇南也是如此吧。”
江蘇布政使李鄂答:“龍潭公說得沒錯。
蘇南蘇州、常州和鎮江三郡,絲綢產業民間企業佔七成,棉布產業,民間企業佔四成。有大小企業一千二百家。”
葉夢熊繼續點頭:“這兩個產業,內銷、出口,每年佔浙江的稅收高達六成。內銷繳納增值稅,在本地銷售還要繳納商業經營稅。
出口繳納增值稅,還要繳納出口關稅。
在浙東寧波,一切圍繞出口貿易。
商貿和運輸非常發達,浙江九成以上的海運社集中在寧波,同時七成以上的銀行、保險社也開設在寧波,便於開展跟外貿和海運相關的金融結算和保險業務。
除此之外,寧波附近各縣形成了跟海運相關的諸多產業。
修船業,船舶配件業,航海食品業,海運包裝業,碼頭裝卸設備業,以及爲數十萬水手和海商提供飲食、住宿和文娛的服務業。
這幾年,餘姚、慈溪、定海等縣還出現了玻璃、瓷器、五金和工藝品等產業。這些小商品跟隨絲綢棉布等大宗貨品,除了被轉運到大明各地,還被海船運到南海地區,天竺和大食等地方,賣得也很好
價格沒有大宗貨品高,但是數量不菲,每年盈利也不少。
根據稅政局的統計數據,利潤不比棉布小。
這些企業,大多數是民間企業,隨着工商大興和自由貿易蓬勃而起。
他們利用寧波便利的海運,從灤州、上海、天津和南海等地採購來各種原材料,鋼鐵、機器、石英砂、珍木、象牙、珊瑚、玳瑁,進行工業加工,再一半內銷,一半出口.”
葉夢熊一一列出以上情況,話鋒一轉。
“民間企業在浙江佔出口關稅的五成,工商稅佔八成以上。
關稅我們不爭,因爲我們知道,內閣需要大筆資金進行轉移支付,支援其它窮困省份,浙江願意爲朝廷排憂解難。
也知道沒有海軍,浙江的貨品不可能賣到七海四大洋。
那些關稅也算浙江回饋海軍。
可是浙江的工商稅,八成由浙江民間企業繳納,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我們浙江不應該分大頭嗎?
怎麼還讓內閣佔去大頭,只給我們浙江分那麼少一部分。
皇上,臣覺得這對浙江不公!”
聽到葉夢熊最後一句話,朱翊鈞不動聲色,張四維心裡的卻一咯噔。
皇上重用的能臣,各個都十分有個性。
葉兆男居然敢當着皇上的面,說新財稅改革方案,對浙江十分不公。
膽子真大!
朱翊鈞點點頭:“確實不公。
浙江做出了這麼多貢獻,在關稅分配上已經吃虧了,我們不能讓它在工商稅這一塊,繼續吃虧。
讓勤勉苦幹的人一再吃虧,這就是最大的不公。”
朱翊鈞的話讓在座的精神一振。
“朕此前說過,我們大興工商,提高生產力,目的就是提高百姓們的生活水平,讓他們過得富足幸福,安居樂業。
浙江諸多民間企業創造了這麼多財富,朝廷不能通過稅收的形式,一收了之。
站在全國角度,轉移支付,扶助貧困是必須。
但是我們不能把轉移支付變成盤剝。
龍潭公的意思朕聽明白了,浙江民間企業創造了這麼稅收財富,應該多留一些在地方,讓浙江布政司爲本省百姓搭橋修路、修學校醫院,廣造福祉。
這個要求非常合理,朕十分認可。”
朱翊鈞指着滬州知州林澤友說:“林知州,你們滬州有什麼說的?”
林澤友是少府監出來的官員,跟潘應龍、李三江、劉禹浦以前都是同僚。
他答道:“回皇上的話,瀘州的情況比較特殊。
滬州八成以上企業都是隸屬少府監的集團企業,江南船舶局、江南製造局、上海織造局、上海紡織局、招商局、遠洋海運局號稱滬州六大金剛,它們繳納的稅收佔滬州整個稅收的六成,全部由企業代扣,進了國庫。
剩下的八成企業,都是跟這六大金剛有關聯的大大小小企業,爲它們提供配套產品。
這些民間企業,跟六大金剛之外隸屬少府監的銀行、保險社和其它海運社等企業一起,爲滬江貢獻了四成稅收。
皇上,我們滬江地方不大,就是此前松江府的青浦、華亭、金山、南匯四縣和上海市。超過三分之二的百姓是企業職工。他們吃住穿行,基本上被企業包乾。上學有子弟學校,治病有職工醫院。
我們滬州要做的,就是爲剩下的三分之一百姓提供民生服務。
維護道路橋樑、河渠堤壩等公共設施,同時居中協調,讓各企業的民生規劃有序.”
饒有興趣的朱翊鈞問了一句:“比如呢?”
“回皇上的話,比如負責碼頭經營,以及內河和近海運輸的招商局,在吳淞和上海市區淞江邊上有碼頭,它的職工居住區也想修在附近。
那麼就有可能與吳淞、寶山的江南船舶局和遠洋海運局有衝突,三家可能都想在同一塊上修居住區。
這時滬州政事府就需要出面協調,讓它們不要爭,就在這一塊修。
修這大片居住區,容納三個企業的職工,按照常理,它們會各自修自己的路,水廠,子弟學校和醫院。
各修各的,着實浪費。
滬州政事府出面,聯合三家坐下來,不如道路統一修,三個水廠改爲一個,規模擴大四倍。
學校和醫院由三所改爲兩所,不歸你們企業管,懶得扯皮,歸滬州政事府管,你們把相關費用撥給滬州政事府財政局就好。”
朱翊鈞點點頭,“你們滬州倒是政企配合協作的典範啊。”
林澤友連忙解釋:“回皇上的話,滬州可以說是少府監一手打造的,它的根基就是少府監的這些企業。屬於骨肉相連的關係。
滬州政事府的官吏,多是從少府監調出來的,關係密切,各企業都能說得上話,自然也能坐下來一起溝通協商.”
朱翊鈞點點頭,“惠良的話朕聽出意思來,滬州背靠一羣大企業,各個有錢,深入參與到滬州市政建設。
稅收那點三瓜兩棗是看不上。”
林澤友笑着答:“皇上英明,臣說的滬州現狀就是如此。但是臣覺得這十分不正常。
正月資政局和朝議局會議上,皇上一再強調,少府監和太府寺要進行改革,少府監要逐漸剝離行政職能,改爲投資爲主的商事企業。
太府寺要改爲公有企業資產管理部門,遵循商業民法,通過股權等形式對公有資產進行管理
其中核心內容就是政企嚴格分開,不能再混淆,企業做企業的事,官府做官府的事,各行其職,各擔其責。
臣以爲,滬州政企職責不分的局面必須改變.如何改變,臣覺得就從分配更多稅收,承擔起更多的民生責任開始.”
張四維暗暗讚歎,少府監一系的官員,能力才幹暫且不說,他們對皇上意圖的領悟,遠遠超出傳統官員。
資政局和朝議局會議老夫也參加過,一些老同僚也參加,但是領悟就沒有潘應龍、劉禹浦、李三江、林澤友這些少府監一系的官員這麼深徹。
看皇上的神情,這是又號到龍脈了啊。
朱翊鈞點點頭,沒有發表意見,轉頭對胡宗璞說:“江蘇、浙江和滬州都說了,該你們安徽說說。”
胡宗璞跟胡宗憲沒關係,也不是出自皖南績溪,他出自江西廬陵郡吉水胡姓,前宋胡忠簡公(胡銓)之後。
胡宗璞坦然一笑:“皇上,三位富足翁都說了,我們安徽是苦哈哈,每年稅收也就那麼多,堪堪支應全省官吏和官府開支,以及每年的市政民生耗費。
我們安徽沒有關稅,所以也沒資格去分關稅。
工商稅低得可憐,遠沒有專賣稅高。
就算全分給我們安徽,也做不成什麼事,還需要東邊三位富足翁拉扯一把。
以前交通不便利,安徽的諸多資源埋在地底下,想說協作也沒臉說。
皇上聖明,把津浦一段從安徽繞了一截,極大地改善了安徽的交通狀況。
現在鐵路從宿州、鳳陽直通浦口,既與長江水運相連,又與南岸江寧城的滬寧鐵路隔江相通。
一通百通啊,我們安徽的想法很簡單,先託三位大富翁的福,能夠乘坐你們經濟發展的快班車,先把我們安徽的經濟搞上去,稅收提高,那時我們跟內閣談下的比例分配,纔有臉拿”
朱翊鈞哈哈一笑,“國玉說的話四平八穩,既捧了三位大老闆一把,又給朕表明了態度。
雖然安徽現在稅收不多,但是以後的稅收會增加,所以他們希望在專賣稅和工商稅分配上,都要希望提高比例。”
胡宗璞訕訕一笑。
朱翊鈞手指頭點了點下首諸臣:“你們啊,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想着法,明裡暗裡跟朕說,財稅改革的初步分配草案,你們覺得比例不合理。
不過朕能理解,你們都是一省主政官,肩負着數百萬百姓民生福祉,肯定是袋裡有錢,這纔不慌。
出京時,朕就跟子薦說過,地方大員,肯定要跟朕討價還價的。
原本這件事,應該由戶部尚書汝觀公(王國光)來跟你們談,不過他被子薦留在京城還有其它要事。”
朱翊鈞指着潘應龍說:“你們先跟鳳梧談,把你們希望的比例大膽的說出來,當然了,也要把你們的理由說出來。
鳳梧都一一記下,朕會好好斟酌,在離開東南時,再跟你們溝通一下,確定好分配方案後,朕再回京去跟子薦和汝觀公談。”
“臣遵旨。”
“朕現在給大家議一議,東南三省一州一京未來十年的經濟發展戰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