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斟酌了十幾秒鐘,緩緩開口。
“皇上信任老臣,不以老臣愚鈍迂腐,願將御史臺重任委以老臣,臣感激零涕,備感惶恐。
但臣的性子,皇上是知道的。能爲大明社稷,能爲天下蒼生謀一份福,出一份力,臣當仁不讓。
正月間臣接到皇上的書信,知道讓臣出掌御史臺的聖意,便沉下心思考如何在御史中丞任上做好本職工作。
御史中丞掌御史臺,御史臺分設都察院和司理院,分掌監察和鞫讞。御史臺分權到省,有按察司,也是分監察廳和司理院,按察左右使分管地方監察和鞫讞之權。
臣在撫蘇這幾年,覺得按察司這個衙門非常的彆扭,明明是兩個職責風牛不相及的衙門,偏偏給硬捏在了一起。
既然是一起,有時候缺人手了,監察廳和司理院會互相調動。司理院缺推官,就找監察廳調人過去,御史搖身一變成了推官。
司理院推官做的不如意,覺得沒什麼前途,想方設法調去監察廳,做起威風八面的監察御史。
更有甚至,大家都認爲檢法官、推官和御史是三者合而爲一的關係,可以互相換職。檢法廳名義上歸布政司刑曹管轄,但刑曹參政少有管它,檢法廳由於職責之事,更多的是跟司理院攪合在一起,進而跟監察廳關係不錯,與按察司幾乎合二爲一。
可是這三者能互相換嗎?根本不行的!會有大紕漏的!
楊開泰案,揚州郡檢法局和司理院的司法官不稱職,這種監察司理檢法不分就是重要原因之一。
主辦此案的檢法官和推官,還是以前御史作風。
我說你有罪,你就有罪。要想脫罪,自己找出證據來。你要是找不出證據來,就證明我們定的沒錯,你就是有罪!
這等捕風捉影、指鹿爲馬的御史做派,遺毒不小啊!”
海瑞聲音不大,但中氣十足!
“檢法官和司理推官能這樣檢法和鞫讞嗎?肯定不行的!
誰主張誰舉證。
檢法方要公訴案犯,就必須找到十足確鑿的證據,人證物證,相互印證,形成完整的令人信服的證據鏈,公訴時在法庭上列舉出來,交由司理推官審查覈實。
同時辯護方負責找出檢法官的證據漏洞,證明這些證據是有缺陷和無效的,從而驗證被辯護的案犯是無罪的。而不是要辯護方和案犯去找證據證明他是無罪的!
自證清白!
我本來就是清白,爲什麼要自證?
難不成我海瑞看誰不順眼,指着他說他是貪官,貪贓枉法、徇私舞弊,他就是貪官了?然後他必須自己找出證據來,證明他不是貪官。否則的話,我就出口成憲,他成了大貪官,要被繩之以法?”
海瑞說到激動憤怒時,山羊鬍子一翹一翹的。
當年他可沒少受某些御史的指摘。
這些御史站在道德制高點,自詡正義的化身,拿着海瑞納妾之事,大肆抨擊,說海瑞是僞君子,公平正直、爲國爲民全是裝出來的,實際上就是一好色貪利的小人。
甚至還編造出海瑞一餅殺女的典故來。
御史說這些話,捕風捉影,嘴巴一張,輕飄飄的幾句話卻殺人於無形,恨不得把海瑞按在污泥臭坑裡,再狠狠踩上一隻腳,永世不得翻身。
實際上這些御史無非是某些世家豪強們豢養的走狗,在海瑞主持公正,嚴懲了這些世家豪強們後,跳出來想方設法替恩主們報仇。
朱翊鈞體會到海瑞的憤怒。
這些原本主持公道、抑強撫弱的御史們,屁股坐得這麼偏,還怎麼爲黎民百姓們主持公道?
朱翊鈞知道海瑞確實有缺陷,他事母可謂到了愚孝的地步,對妻妾子女卻嚴厲到了苛刻無情的地步。
海瑞自小喪父,全靠母親含辛茹苦撫養成人。他如今剛直不阿的性格,正是其母培養出來的。
海瑞對妻妾子女苛刻,確實不近人情,讓人側目。可是這總比他縱容妻妾子女,依仗權勢爲非作歹,如嚴嵩、徐階一般要強吧!
海瑞對妻妾子女無情,對自己更是苛酷,但對母親至孝、對大明赤忠、對百姓大愛。
這難道還不夠嗎?
朱翊鈞開口道:“海公激憤,朕能體諒。這些狗屁御史以己之心度公之腹,他們心裡只有自私自利的小愛,根本不懂海公的大忠大孝和大愛。”
海瑞雙眼瞬間變得微紅,站起身來,恭敬地叉手長揖,“臣能得皇上這一句話,就算粉身碎骨,也無憾了。”
朱翊鈞揮揮手,祁言連忙上前去扶住海瑞。
“海公心裡有慈母,有大明社稷,有天下蒼生,唯獨沒有自己,沒有自己的妻兒老小。海公,你爲大明社稷和天下蒼生嘔心瀝血,克己絕親,但朕不能這麼無情。”
海瑞流着淚說道:“皇上這些年,待臣家母和妻兒如親人,每月定時差人噓寒問暖,詢衣查米。
萬曆元年,家母突然染病,皇上當即請太醫院太醫上門醫治家母臨終前拉着老臣的手,切切叮囑。
你受世宗、神宗和當今皇上三朝之重恩,唯有肝腦塗地、赤心奉國才能報之萬一。”
朱翊鈞起身,扶着哽咽的海瑞坐回到座位上,又接過祁言遞過來的溫水擰乾的毛巾,呈到海瑞跟前,雙目微紅地說道。
“海公,你是皇爺爺留給朕的純臣。看到你,朕就會想起皇爺爺對朕的懸懸而望啊。”
海瑞一把接過毛巾,雙手捧着,整張臉埋在毛巾,發出嗚嗚的痛哭聲。
聲音如怨如訴,在室內愴然迴盪。
過了一分多鐘,海瑞擡起了頭,臉上的皺紋和老人斑裡充滿了堅毅,聲音微微嘶啞着說道:“皇上,我們繼續說御史臺的事。”
“好!”朱翊鈞坐回到座椅上,欣然答道,“面對這樣的亂局,海公認爲改變?”
海瑞斬釘截鐵地說道:“分拆!”
“分拆?”
“對。御史臺有名無實,可以廢除,司理院從中樞御史臺、地方按察司分出來,可以單獨爲一院,也可以掛在大理寺名下。
它可以不位高權重,但必須單獨運作,中立公正,不受影響和約束。
而且不僅不受其它衙門影響和約束,上下級也儘可能少影響和約束。
比如按例,一般民事案件由縣司理院審理,從開始審理到結束,上級司理院不得干涉。只有等初級司理院審案完畢,上級司理院複審再加以審查複覈。
大理寺是最高司理院,但它自上而下對地方各級司理院的管轄和影響,不是通過指令等行政手段,而是通過對案件的審覈,重大案件的最終裁定以及死刑覈准來施加,確保鞫讞司法過程的獨立和公正。”
朱翊鈞點點頭,“海公的意思朕大致明白了。
司理院獨立出來,中央司理院以大理寺兼理,地方司理院從按察司分出來,與它再無瓜葛,各省三司和撫臺,嚴禁干涉,確保它獨立公正運作。”
“是的皇上。”
朱翊鈞點點頭,“嗯,當初成立司理院時,朕就想着把它單獨分列出來。只是那時律法官員不多,人手緊張,而且這是一個全新的官制,需要從無到有建立起來。
爲了方便調集人手,儘快搭建它,朕思前想後,決定把司理院和都察院捏合在一起,想借着都察院和按察司的資源先把司理院的骨架搭建起來,時機成熟的時候再分列出去。
現在海公所言,確實到了該分家的時候了。”
既然皇上早就有這個心思,海瑞也就放心了。
“皇上聖明。依法治國,司理院是重要一環,正如皇上在其成立之時所言,它是大明律法最後的保障,重中之重,不容有失。
要想讓它成爲大家都能承認的解決問題、化解矛盾的平臺,必須足夠權威。司理院的權威來自何處,就在於中立公正。
不偏不倚方爲中,堅持原則當爲立;惟木從繩則正,律法爲準繩。無私公平方可公。公平正直,乃理國第一要道。
只有堅持中立公正,日積月累,才能讓司理院的權威樹立起來。”
朱翊鈞欣然地點點頭:“海公是大明第一正臣,朕相信你能把司理院打造成中立公正的典範。
那都察院如何分制?”
“皇上,都察院御史聞風彈劾那一套可以禁止了。
它既然身負糾劾百官、維護官紀的衙門,就應該制定監察體系,如少府監那一套任職前背調,離職前審查,接受舉報調查,完全可以吸收過來。
以前總是說君子是有德之士,舉報是小人所爲,不鼓勵舉報。可是百年下來,朝野上下一堆的僞君子,還不如那些真小人!
臣歷任多職,又撫蘇數年,深刻認識到,道德只能用於日常教育,讓百官們有羞恥之心,自覺之意。
但是要讓百官們不敢貪,還得靠嚴法重刑。
皇上仁德,體恤百官,厚俸重祿,還有額外津貼,中樞地方官員衣食無憂,皆有富餘。那國法更有理由嚴治他們。”
海瑞一臉威凜,說話時鬍鬚一翹一翹。
“都察院設中央監察廳,監察內閣六部諸寺、戎政府五軍都督府和總局,以及各省撫臺三司;地方繼續以按察司監察地方,以事查官。郡縣分監察局。
省郡縣各衙門官員任職前必須由按察司和監察局做背景調查,確保不能帶病上任。
離職前,不管是升遷、他調或致仕,必須做審查。該管部門的賬目要清、項目要明、政績要實。
實行連帶和倒查制。我們不怕出問題不怕做錯事,怕的就是出了問題無動於衷,做錯了事就是不改!”
說到這裡,海瑞看了一眼朱翊鈞,誠懇地說道:“皇上,臣覺得各省設巡撫行使監督之權,是一步妙棋。
地方治政之權,既要分,又要合。分是佈政、按察和兵備三司分掌民政、監察和兵備之權。
合是必須有人監督三司,居中協調,提高行政效率。
巡撫就是承擔這個職責的人。但是臣撫蘇數年,覺得巡撫權柄還是過於輕了。司理檢法巡撫不必去管,也不能去幹涉。
但布政司和官紀監察,巡撫必須要管起來。
布政司多半站在地方的立場上,做出的許多決策和舉措,都是爲本地而想,不會去考慮國庫有沒有錢,也不會去想會不會對鄰居各省造成影響。
皇上常常說,全國一盤棋,布政司埋頭下棋,只看着自己眼皮底下的利益。巡撫就不能,他多是朝議大夫,甚至是資政學士,參與國政大略的決策討論。
他必須站在更高的高度去看本省布政司的治政決策和舉措,督促布政司堅決執行中樞決策,平衡好中樞和地方的利益。
這是巡撫應該做的,也是他必須要做的。”
朱翊鈞哈哈大笑:“海公做江蘇巡撫,果真是做出心得來了。你這些話說得很好,朕也明白你的意思。
巡撫只是有一個督查局,幾個巡按,蝦兵蟹將,根本管不住布政司。嗯,可以把各省按察司交給巡撫去代管。
按察司可以如警政部門一樣,不僅受都察院直管,還受本省巡撫兼管。按察使取消左右使,改爲按察使,和按察副使。
他們的任命都由都察院考察和決定,由吏部統一正式任命。
但是在酌定人選方面,充分聽取該省巡撫的意見。
巡撫官階定爲從二品,布政使定爲正三品,按察使定爲從三品。巡撫官階拔高,再兼管按察司。
他不能直接率領布政司,但是可以以監察權去督促布政司。
手裡沒權,布政司當巡撫在放屁!”
朱翊鈞最後一句話,讓海瑞仰首哈哈大笑起來。
王一鶚聽得有些懵逼。
海公,皇上想讓你做御史中丞,執掌御史臺,你怎麼把司理院從御史臺推出去,剩下的都察院,還把各省的按察司交給巡撫兼管。
你這不是在自剪羽翼嗎?
別人都在拼命地往懷裡攬權,你倒好,還要分權出去。
不過王一鶚很快就明白海瑞的心思,只要能確保司理院的中立公正,確保都察院能切實履行監管官紀的職責,權柄多少不在他的考慮之內。
海公啊海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