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雖然這麼想,但王世貞不敢怠慢,連忙說:“麟洲,你叫他們迴避,我去迎接貴客。”
“好的兄長。”
王世貞到府門接住張四維。
“鳳磐公,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啊。”
“鳳洲公,張某不請自來,還請恕罪。”
“請!”
張四維跟着王世貞往園子裡走,一路欣賞着園中的美景。
“秒啊,好啊,弇山園內果真是亭臺樓閣,應有盡有,極亭池花木之勝。
‘鳳泊鸞飄別有愁,三生花草夢蘇州。’”
聽到這首從未有過的詩句,王世貞不由眉頭一皺,誰做的詩,非常不錯。
張四維繼續說:“這是皇上前兩日在蘇州遊覽拙政園、留園、虎丘等地時,信口唸出的一句詩句,張某看來,倒也映鳳洲公這弇山園的景緻。”
王世貞聽得心頭亂跳,只覺得張四維這次來,是來者不善。
他乾笑兩聲,“鳳磐公說笑了,皇上這麼雅緻悠遠的詩句,用在在下的陋園裡,實在是高攀了,不配,弇山園不配。”
“哈哈,鳳洲公又謙虛了。
張某聽說過這弇山園的來歷,據說是鳳洲公欣賞《南華經》中‘大荒之西,弇州之北’以及《山海經》中‘弇州之山,五彩之鳥,仰天,名曰鳴鳥。
爰有百樂歌舞之風。有軒轅之國,南棲爲吉,不壽者乃八百歲’的描述,故名之弇山園。
張某此前一直在蘇州揚州等地盤桓,沒有來鳳洲公的弇山園,今日有幸,能一睹真容,三生有幸啊!”
張四維跟着王世貞一路往弇園堂走去,邊走邊點頭稱讚。
“妙啊,好啊!弇山園精妙之絕,不輸拙政園啊!”
王世貞的臉在不停地抽動。
張鳳磐,你幹嘛要用蘇州拙政園跟我家的弇山園比,不吉利啊!
大江南北都知道,拙政園是弘治進士,正德名臣敬止公王獻臣所修。
延請了當時著名畫家、吳門畫派的代表人物文徵明參與設計,歷時十六年於嘉靖十二年建成。
結果在嘉靖四十一年,不知哪個壞心腸的,在世宗先帝面前說是前禮部侍郎王慕蘭,致仕歸鄉,在蘇州吳縣以大弘寺址拓建爲園,前後耗時五年,耗費白銀六十一萬兩建成,還取名拙政園。
引得世宗先帝勃然大怒,怒斥道:“五十歲不到就要養老榮休了,朕六十了,花甲之年了,還在爲國爲民撐着!一羣無君無父的東西。”
於是一紙聖旨,緹騎出京,王慕蘭被索拿進京,論貪污罪下獄,本人西市棄市,閤家流放西北。
拙政園被沒入官中。
王獻臣死後,其子嗜賭,一夜就把拙政園輸給了徐氏。
徐氏又將此園獻給王慕蘭,好巴結這位東南文壇領袖,在朝野擁有極大影響力的清流冠首。
不想反而坐實了王慕蘭的罪名。
王慕蘭得了拙政園後,花了十幾萬銀子大肆修整和裝飾,這是千真萬確的事。
拙政園後被出任江蘇巡撫的海瑞一分爲三,其東、中、西、住宅四部分,住宅和緊挨着的西邊部分改爲蘇州博物館。
東部擴改爲公園,隸屬蘇州郡市政局,定期向公衆開放。
中部精華部分,被改爲蘇州迎賓館,作爲蘇州郡政事府庶務局所屬的“招待所”。
一代三吳名園,居然落得如此下場,令無數東南名士大儒們無不着扼腕嘆息。
王世貞突然心頭一動。
王慕蘭和拙政園之事,可謂是東南文林浩劫的開端。
從那兩件事開始,東南縉紳世家、名士大儒就禍端不斷,一直到江南三大案,幾乎一網打盡.
在弇園堂正中,王世貞請張四維在上首西座坐下,自己在東座作陪,王世懋在東邊下首位坐下作陪。
“鳳磐公,此次造訪寒舍,不知有何指教啊?”
等到茶水點心奉上後,王世貞決定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張四維是個舉世聞名的玻璃珠子,繞圈子扯閒篇,自己兄弟倆真繞不過他。
“張某此來,確實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張四維爽朗地哈哈一笑,“聽聞鳳洲公拜一位叫曇陽子的女冠爲師,求仙問道?”
王世貞沒有想到,張四維居然從這個話題開始,他遲疑一下,委婉地答:“鳳磐公,王某求仙問道,可有什麼不妥?”
“求仙問道是信仰自由,只要不禍民,不傷天害理,朝廷不管。只是這位曇陽子,聽說叫王燾貞,是江西巡撫王元馭(王錫爵)次女?”
王世貞努力琢磨着張四維的話,沒有發現陷阱和不妥,遲疑地答:“是的,曇陽子羽士正是在下同鄉,王元馭次女。”
張四維繼續說:“聽說曇陽子斷髮出家尋道,名氣傳遍三吳,許多文人慕名而來,聽她講道,拜入門下。
還有不少名士,以及在職和致仕官員,爲她寫文捧場?”
王世貞聽出一些異常,硬着頭皮答:“三吳風氣如此,好道喜異,所以慕名者不少。”
張四維哈哈一笑,“張某在蘇州待過,知道三吳一帶的風氣,總的來說,正如皇上聖言所示,物資文明提上來了,衣食無憂,十分富足,精神文明卻沒有跟上來,空虛妄悖,無所事事。
皇上聖明,一言就道破這種種怪狀之本質。”
王世貞越聽越沒底,精神文明沒有跟上來,空虛妄悖,這個評語可不是什麼好話。精神文明,正好是文明建設指導委員會主任張四維的職權範圍。
他來跟自己說這些話,倒也沒錯。
可這樣一隻老奸巨猾的老狐狸,不在皇上身邊待着,乾巴巴地跑到太倉跟自己說這些話,好像是點撥自己,怎麼可能?
王世貞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應對。
張四維看着他的神情,心裡更加有底,繼續說。
“張某還聽說,曇陽子提前預言將在九月九日羽化飛昇。
於是九月八日絞發於亡夫徐景韶墓前。九月九日在直塘白日飛昇,據說趕來目睹盛事的有數萬之衆,又哭又拜,經日不絕。
鳳洲公,可有此事?”
王世貞不知如何應答,他只知道不管怎麼答,這都是一道送命題。
“鳳洲公,可否爲張某解惑?”
面對張四維步步逼問,王世貞只能答道:“愚民無知,確實有此事。”
“愚民無知,可鳳洲公乃三吳名士,東南文壇領袖,身負海內孚望,當肩負起教化萬民,徙善遠罪的職責來。”
張四維意味深長地說:“大明截今爲止,真正出神蹟,還是萬曆元年正旦,皇上正式登基之時。
那纔是真正的天人感應,國興禎祥。”
王世貞坐立不安,這一句話說得直白,卻無比鋒利。
皇上在萬曆元年正旦正式登基時有神蹟出現,那是百萬官庶軍民親眼目睹,傳遍天下,億兆萬民都認爲皇上是應天命的真龍天子。
後來萬曆新政,大明日新月異,欣欣向榮,無不驗證這一說法。
怎麼,現在東南準備捧出一個可以白日飛昇的“女仙”,是想跟皇上對着幹,還是想分走皇上的氣運,又或者是想噁心皇上呢?
但王世貞知道,不管哪一項,只要罪名坐實了,王家傾覆就在指日之間。
張四維繼續說:“正月朝議局會議上,王元馭因此此事被人彈劾.幸好皇上大度,不以爲然,只是他的前途.
命當如此啊!要不然他應該更進一步,進京入資政局。”
話語間顯得他十分惋惜。
王世貞知道張四維確實很痛惜。
王錫爵前幾年跟張四維走得很近。
前兩年張四維在蘇州暫駐,收撫東南人心,王錫爵幫着出了不少力。也是在張四維的着力舉薦下,王錫爵才從江蘇右參議,步步高昇,左參議、布政使,到而今的江西巡撫。
聽張四維的語氣,他原本想舉薦王錫爵入資政局爲學士,擔任更重要的職位,而不僅僅是朝議大夫,江西巡撫。
“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前三甲,狀元申汝默(申時行)被大洲公選爲接班人,從禮部右侍郎一躍入資政局爲學士,身居都察院左都御史。
探花餘丙仲(餘有丁)爲人生平性闊,不設城府,被奸人牽連。但迷途知返,投到汪伯玉(汪道昆),任浙江參政、左右參議,盡顯才幹。
而今雖然沒有入資政局,卻成了兵部左侍郎,成了汪伯玉得力助手,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唯獨元馭,被次女牽連。一步落後,就會步步落後啊。”
張四維一番感嘆,聽得王世貞心驚肉跳。
王元馭都如此,自己豈不是更危險?
自己可是曇陽子名下“四大金剛”之一啊。當初白日飛昇,自己忙前忙後,一手張羅出來的。
王世貞現在後悔不已。
自己原本借求仙問道來韜光養晦,藏器待時。
結果做過火了。
萬曆新政變得讓自己越來越不懂,已經把握不住朝堂風向和脈搏了。
他遲疑地看着張四維,想問朝廷對自己如何處置,不想張四維又開口,卻從衣袖暗袋裡掏出一本手稿,並話鋒一轉。
“鳳洲公,你且看看。”
“鳳磐公,這是?”
“這是張某擬定的文明建設指導委新近的工作計劃草稿。”
“王某現在是草民,可以看嗎?”
“鳳洲公是東南文壇領袖,今後的工作還需要你大力支持。張某這是帶着草稿,向鳳洲公諮詢意見。
皇上常教誨臣等,制定工作方略時要集思廣益,羣策羣力。”
王世貞和王世懋對視一眼。
你還真是官字兩個口,隨便怎麼說。
王世貞小心地接過手稿,輕輕翻閱,越看臉色越白,額頭上滿是汗珠,身子也開始顫抖,看向張四維的眼神,無比驚恐。
坐在旁邊的王世懋心裡又驚又好奇,兄長看到什麼,居然如此失態?
不想王世貞身子一軟,噗通跪倒在地,連連磕頭。
“鳳磐公救我一家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