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雪沒想到,白衣男子翌日竟如約來了,帶着她去了聳立在荒野的大雁塔。
大雁塔是座破敗的高塔,風吹雨淋落了漆,木梯吱吱呀呀作響,明顯年久失修。等爬到塔頂,站在大鼎鍾邊舉目遠眺,才發現這種感覺很好。
萬家燈火絢爛,比天上的星子更加閃爍耀眼;長河泛銀波,如一條銀帶子穿過整個洛城;夜空衆星拱月,風流雲散……她迎着風,看到入夜的城牆重兵把守,西樑軍加了一排又一排,黃旗飄揚,當真是硝煙味漸起。
白衣謫仙男子舉足到樓臺,迎風站立,衣袂翻掀。
“這種感覺怎麼樣?”他的聲音如千年古琴唱響,深沉,醇厚。
“一眼望盡天下,比起在那小小的一方天地,能看到更多。”她隨他走過來,斂眸,一眼尋到那燈火輝煌的凌府。這座府邸在整個洛城享盡得天獨厚,鋒芒畢露。而跳過它,也可看到北邊的藺府不相上下,“原來府內的西子湖是連着盤龍江的。”
“當然,畢竟這半座城是你夫君的天下,當年他爲了鑿通這兩條河,可是用了不少水兵。”白衣男子笑着,側回他那張戴了半獸面具的臉,面具後的眸子熠熠發光,“他最厲害的就是水兵和騎兵,陸上騎兵猛如虎狼,水下水兵矯若蛟龍。其實誰也想不到,他的龍傲不在深山野林或是萬仞絕壁,而是生存在水底下,潞城的潞陽湖底,鳳城雪山冰雪融化形成的雪窟,宣城白峨山的鹽礦地下水泊……這整個地底下,差不多就是他龍傲的天下……如果我沒有猜錯,西子湖底下應該有他的宮殿。”
“是嗎?”她望着塔下,隨着男子的話語想象這個地面以下,還有一個金雕玉砌水下宮殿的存在,想象他穿墨色蟒袍高高坐在寶座上的樣子。那日泛舟,讓不明物的突來一撞原來不是錯覺,而是有人對他們好奇心的警告。
不過,她覺得這個白衣男子知道的有點多,遂問道:“你是他身邊的人?”
“不算是。”男子靜靜看着她,眸中的顏色越來越深,如一口深潭,“我只是知道他一些事,並不是爲他辦事。”
她撇撇嘴,本想問他到底是誰,但看他閉口不提,她也無趣再問,迎着風往前走幾步,張開雙臂,閉上眼睛讓那夜風撲打自己的臉頰,輕道:“不知從這飛下去的感覺是怎樣的。”是否能展翅高飛,如白鶴在空中閒雲?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她被逼得無路可退,她希望用這樣的方式放飛自己。
男子看着她的背影,沉默片刻,隨即朝她走過來:“如果你想試,我可以帶着你飛下去。”長臂一摟她柔軟的腰肢,縱身一躍,帶着她迎風飛向地面。
她沒想到男子會如此,輕呼一聲睜開眼睛,看到他緊摟着她,兩人雪衣飛舞墨發交纏,如一對仙鶴翩翩飛向地面。耳邊是呼呼的風聲,眼前是那張僅露一張風流薄脣和一雙深情雙眸的臉,鼻間是他袍子上的墨竹清香。
幾個輾轉,他們歇在一棵銀杏樹上,疾風歇,袍子靜,他依舊摟着她,陪她看玩家燈火,長河銀波:“其實站在這個高度看這裡也不錯。”
她因站在樹上的姿勢,不得不躺在他懷裡,看着月光臥波:“如果要看得遠,就要站得更高,謝謝你帶我飛下來。”
他扶她坐下,與她並肩坐在最高的枝椏上看夜景,笑道:“人沒有翅膀,所以飛下來的後果是粉身碎骨,我希望你下次想飛的時候能叫上我。”
她的目光,由遠處銀波眺望到更遠處的天邊星子,夜風吹動三千青絲,沒有再出聲。
於是兩人默默看着遠方,誰也沒有再做聲,直到下半夜他送她回府。
站在水臺上,他從懷裡掏出一個上了鎖的小錦盒遞給她,“幫我保管,我日後來取。”
“大約需要多久?”
“十天至半個月左右。”他白色的袍擺一翻掀,船與身影已瞬息不見。
她望了一會,將那錦盒收起,合衣躺下。
翌日,翩若來找她。
翩若的身子已經痊癒得差不多了,能走能跳,還能騎馬。此刻,她就是剛從府外回來,臉蛋紅撲撲的,坐在她這裡喝了一碗茶。
自從上次那事,她就名正言順住府上了,雖沒有夫人侍妾名分,倒也尊爲半個主子,有一幫丫鬟服侍。她對她送藥之事沒表現太大的感激之情,只是不冷不熱笑道:“沒想到你還有些良心,知道我是你姐姐。”
她在給梅花雀清理鳥籠子,對翩若微微帶刺的話不予反應。
翩若見此,不讓丫鬟再倒茶,走到她後面,突然伸手拍打鳥籠子,將那小梅花雀給趕出去了。
“做什麼?”她回首,不悅起來。
“放鳥兒回家。”翩若臉不紅,氣不喘道,眉眼含笑,“終於肯聽我說話了嗎?我還以爲那鳥兒纔是你姐姐。”
“姐姐?”她好笑一問,走回坐榻邊坐下,看着翩若:“等你當上正夫人,我再喊你一聲姐姐!”
翩若眉一挑,在她對面坐下,“你以爲只有你會演戲嗎?給我送解藥,卻騙我是毒藥,以試藥試探少主的心意。結果呢,還不是像爛泥般被踩在腳底,這就叫自打嘴巴,活該!”
“騙你?”她覺得更好笑了,笑睨翩若那張得意的粉臉:“我幾時騙過你?那碗藥送過去的時候,我就說可以清除你體內餘毒,是你自己做了虧心事執意認定那是我拿來害你的毒藥。怎麼樣,半夜鬼敲門的感覺如何?”
“我不是故意撞你的,是不小心。”翩若氣勢這才弱下幾分,低聲道,“你也知道我當時身中劇毒,根本撐不住身子……況且你現在也沒事……”
“好了。”她打斷她,不想再聽這些沒用的,“你找我來,到底爲什麼事?”
“白楊被關在哪裡,你知道嗎?”
“你不是已經捨棄他了嗎?還找他做什麼?”她笑道。
“他用水銀甲控制我,我定不饒他!”翩若半眯杏眸,看起來很生氣,“這次算我命大,活了下來,不然就陪他下地府了!”
“你如何認定我會知道白楊被關在哪?”她擡袖,讓窗外飛來飛去的小梅花雀歇在她手背上,撫撫它的小腦袋,“他犯了事,自然有人治他。”
“如今少主夜夜恩寵你,我以爲你吹吹枕邊風,總是知道一些的。”翩若帶着酸味笑道,盯着她手中那隻小梅花雀,“連鳥兒都這麼聽你的話,想必你的馭夫術也是了得的,算我小看了你!”
她擡眸,淡笑不已:“翩若,你的心很急呢,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這麼失態的模樣。怎麼,馴服這個男人你沒有十足把握了嗎?這次要不要和我賭賭,看這個男人會先愛上誰?”
翩若臉色一青,被切中要害,猛的站起:“從小到大,我沒輸你一次,即便是白楊,最後也當場悔婚向我提親。這一次,我定要讓你顏面盡失滾出這個玉敕府!”
“我等着。”她冷笑以對。
“別不把我的話當回事!”翩若傾身警告她,撞倒桌上的杯子,最後帶着丫鬟氣匆匆離去。
“主子,這個雲翩若太囂張了。”在外頭候了好久的善音忙走進來,邊用帕子抹那被翩若潑溼的桌面,邊擔憂道:“難道爺就從此任這個女子在府裡無法無天嗎?”
“他不會愛上她的。”她站起身,將那重新飛回來的小梅花雀放回籠子,臉上沒多大反應,“翩若不適合他。”
“可是奴婢聽說她自從痊癒,就天天跟着爺往外面跑,爺也不說她,反倒帶着她去鹽場和江邊……”
她才頓了下,自言自語道:“看來他真的打算換種口味了。”
傍晚,天空一直在下暴雨。
孩子心性的青寰卷着褲管在雨裡抓鴨子,任丫鬟怎麼拉也拉不上來,她剛剛吃了兩口飯,正覺胸口一陣噁心,鳳舞的丫鬟就來稟告說青寰跑往引凰閣那邊了,因爺下了禁足令,她們不敢進去。
她忙撐了傘走到那邊,看到小廝守在門口,說根本沒人進來。可服侍青寰的文姝又一口咬定主子抱只鴨子跑進這院子來了。
“這裡是爺的書房,任何人不得任意闖入。而且爺現在在閣裡有要事,下令不得打擾。”小廝甲道。
“側夫人,奴婢是真的看到小姐跑進這裡來了。小姐淋了半個時辰的雨,又犯了病,奴婢怕這樣下去會出人命。”
“快叫京雲過來。”此刻的狂風暴雨,已經將手中的傘掀翻了,淋得渾身溼透。
“京雲少爺不在府上。”
她稍頓,想了想,讓善音撿起傘重新撐起,站到雨點小的地方,用竹簫吹響青寰平日最愛聽的曲子,無奈院子裡沒有半點反應。
“側夫人,小姐是不是暈倒了?”文姝急得哭起來。
“我進去,你們守在外面。”最後,她不得不擔起出了事她負責的責任,隻身走進這院子。這院子她以前來過一次,知道這是凌弈軒商議重要事情的地方,外人不能輕易踏足。所以她打着傘,提着燈,靜悄悄走在林子裡。
雨打竹葉,雷聲轟鳴,她轉遍整個竹林也沒見青寰的身影。最後提燈站到廊下,暫且避避雨。這一站,竟看到窗子上映出兩個影子,一張男性臉部輪廓,一個女子輪廓。女子梳了女兒家的逐月髻,細長的瓜子臉,小巧的鼻樑,是白日見到的翩若。而男子,自然就是這個府的男主子了。
兩人面對面,翩若一直在說着什麼,偶爾還一笑,男人則靜靜聽着,或是看着,沒有說話。
他真的打算接受翩若了嗎?還將她帶來了這個地方。她看着那對影子,心頭暫有失神,臉一偏,重新走進雨裡。
豈料,書房門倒是在這個時候‘吱呀’一聲開了,凌弈軒向外頭望了望,“誰在外面?”
她停住腳步,轉身:“我來這裡尋尋青寰。”
他看她一眼,沉聲道:“你來的正好,將青寰弄回去吧。”便轉身走進屋子了,對她有些冷淡。
她收傘,走進屋子,看到翩若坐在他的書桌前,腿上枕着青寰熟睡的臉,正在哄青寰,而她的臉,猶有淚痕,眼眶紅紅的,明顯是哭過。
不過,凌弈軒的臉色不太好。
“青寰,我們回鳳舞。”她走過去拍拍青寰的臉,不再看這兩個人。
青寰抱着翩若的腿不肯放,一個勁往她懷裡鑽。
翩若笑道:“既然她喜歡在我這裡睡,就讓她睡吧,反正我今夜陪少主留在這裡。”
“那我先退下了。”她對男人曲曲膝,打算走出去。
“先別退!”男人喊住她,聲音低沉醇厚,微帶倦意,“你留在這裡。”
“請問爺有什麼吩咐?”她轉身,看到翩若眼中閃過一抹失望。
他墨眸看着她那身溼透的衣裳,指指書房裡那屏風隔開的用來小憩的小房,道:“先把這身衣裳換下吧。”
“好。”她依言走到他小憩的小房內,脫下身上的溼衣裳,換上他置在這裡的男子衣物,將長髮擰了擰,走到他面前。
只見這個時候,外間的圓桌上已擺好了棋局,他站在牀邊,將窗子打開了,看着外面的瓢潑大雨。雨絲一陣一陣撲進來,衝散了室內的沉悶。
她看着他高大的背影,不知道翩若剛纔跟他說了什麼,只知他今天的樣子很怪。
他聽到她的足音,轉過身來,看到面前的她散落着溼發,襯得她白皙的臉蛋更加嬌媚,纖細的身子骨,裹着他寬大的衣衫,愈顯楚楚動人,別樣風情。
他深眸中閃過驚豔光芒,出聲道:“這是盤殘局,你與翩若接着走棋,分出勝負。”
“那少主你呢?”旁邊的翩若叫了聲。
他脣角勾起一抹笑,看向翩若:“我在旁邊處理公事,你們儘管走棋便是,別說話。”
“少主,我們剛纔的事還未商議完。”翩若柳眉一蹙,並不想下棋,畢竟要下棋,以後有的是時間,爲什麼非要選在這個時候!
她冷冷看輕雪一眼,心頭着實惱怒她的突然闖入。
“剛纔的事,我們以後討論,日後有的是時間。”男人勾脣笑道,利眸在兩個女子身上淡淡看一眼,走進去繼續處理它的事了,果真十分安靜。
等他一走,輕雪看着翩若,笑道:“小時候我們經常一起下棋,我次次贏你,這次我就讓你一回。”
“我不需要你讓!”翩若聲線立即拔高,微微動了氣,而後壓低聲音,轉爲平穩,微眯眸,“我不需要你讓,也能贏你!雲輕雪,你以爲你很聰明嗎?其實你是這個世上最笨的女人,只有我才瞭解你。”
她淡淡一笑,沒說什麼,坐到桌邊。
翩若棋局上的攻勢跟小時候一般猛烈,只攻不守,迅猛攻城略地,就如同她這個人一般,只要她認真了,便去侵佔別人的人生,甚至不惜毀天滅地。而她,自然跟翩若相反,她從來默默守着自己的東西,不去爭不去搶,只有在敵人侵佔她的時候纔會反擊。
只是這盤棋走到最後的時候,她才知翩若其實懂得守。
“需要再來一局嗎?”翩若看着她安靜的臉,笑道。
“好。”她將棋子拈起來,重新擺,重新開局。這次,翩若的攻勢更猛,甚至讓她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逼得她無路可走。不到一盞茶時間,勝負很快又分出來。
第三局,翩若放緩了攻勢,重心在守了,笑睨着她:“你說如果我們就這樣僵持着,誰能堅持到最後?呵呵,雲輕雪,別總是一副弱者的姿態,其實你比誰都狠!”
她落下棋子,同樣笑道:“善於防守的人,其實最沒有安全感,如今翩若你側重於防守,可是想告訴我你沒有自信了?人生如棋局,但棋局並不一定是人生,你我現在只是對弈,只是一盤棋。我說過,這次我讓你一回!”
“唰!”翩若一袖子揮散這半盤棋,潔白如瓊花的精緻臉蛋染上怒氣,陰沉壓低聲音,“我也說過不需要你讓,只要看中,我一定想盡辦法得到!對,這就是一盤棋,但,即便是這樣的一盤棋,我也要勝你!而且,這個男人我是真的上心了,從紅煙山上第一次見到他,我就明白先前的那些男人全是草包與俗物。我現在要讓你知道,他以後只能是我雲翩若的男人,我會讓他愛上我,讓他的眼裡只有我,而我,也會拿自己的生命去愛他!”
她看着翩若這張臉,腦海突然想起這個男人對她強調再三的那句“我不需要一個不愛我的女人,更不會愛你們姓慕的女人”,於是開始明白,之後的日子他會逼迫自己不去愛跟慕曦有任何關係的人,他會在潛意識裡剋制自己,提醒自己,久而久之,便真的不愛了。又或者,他會真的對這樣在乎他的翩若上心。
畢竟,一個曾被心愛之人背叛過的人在以後的感情道路上,只會認定那種飛蛾撲火的忠貞與位移。他的感情是被動的,他需要一個女人忠貞的愛他,然後他再來回應她的愛,如果他真的對她上心的話。
想到此,她突然覺得心裡很涼,似空了一角般。因爲她不可能做這種女人,因爲,她和他是同樣的人。
翩若看着她轉爲慘白的臉,臉上的怒氣漸漸消散去,放開聲音,“這局重開麼?”
“不開了。”她站起身,走到外面去,看到外面的雨已經停歇了,東方也泛了白。雨過天晴,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