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沉沙很消沉地坐在一座小土堆邊, 小土堆上放了幾枝竹葉,他的腳邊還倒着幾隻酒罈子,一隻酒罈子在他手沒握穩, 落在地上, 就灑了。
他還沒醉到不省人事, 喝得越多, 酒量便越好, 想要喝醉也就越難。
可是阮盡歡記得很清楚,今天不是顏沉沙那固定的每月出去一天的日子。顏沉沙現在的這種狀態很奇怪——
顏沉沙擡起沉重的眼皮看了他們二人一眼,腦子裡是極爲清楚的, “你們已經逛完燈會回來了麼?倒是很早,不過好像是我更遲了……”
如果阮盡歡他們今天不興起了走這一條路, 也許還不會知道顏沉沙就在這裡。
只能說, 一切都是冥冥之中已經註定了的。
那幾枝竹葉應當是顏沉沙故意放過去的, 卻似乎帶着祭奠的意味,這座小土堆……莫非是什麼人的墳墓嗎?
“顏三當家一起回去嗎?”阮盡歡只是忽然想起了薛忘音的那句話, 他說,顏沉沙未必是什麼都不知道的。他忽然就起了試探之心,是否真的永遠閒閒散散置身事外呢?
然而顏沉沙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阮盡歡一眼,卻搖了搖頭, 也不在乎身下是混髒的泥土, 只是坐着。“你們先走便是了……”
阮盡歡一聳肩, 調侃道:“顏三當家, 你別醉死在此, 到時候才真真是一場慘劇了了……”
“又能慘到什麼地方去?”顏沉沙這是自嘲的聲音,他全當自己是醉了, 根本不想遮掩他此時此刻的真實想法,只是過了酒醉之後,他還是那個……顏三當家罷了。
薛忘音見阮盡歡似乎還想說什麼,伸出手去拉住阮盡歡的手,嘆道:“走吧,讓他好好喝。”
似懂非懂,阮盡歡還是跟着去了。
經過前山大師傅藏櫻桃肉的那個寒潭的時候,阮盡歡忽然笑了一聲,他說:“薛二爺,爲什麼我覺得你很瞭解顏沉沙?”
薛忘音偏過頭看着他,表情依舊是淡淡地,甚至眼睛裡還是那樣冷冷地,“你喝醉的時候,跟他沒什麼區別。”
“可是他沒醉。”他跟顏沉沙一樣?他倒是不知道。阮盡歡懶得問了,反正也問不出什麼來的。
顏沉沙是想醉,卻不能醉。
寨子裡依舊是那樣的,有人坐在屋前抽菸,有人聚在一起賭一把,也有人忙着跟狐朋狗友插科打諢……財神寨,籠罩在一片溫暖的日光裡,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樣地自然祥和,可阮盡歡覺得這一切都很是虛幻。
他跟薛忘音都往後山去,在該分別的地方道一聲“回頭見”,然後回到自己的院子。
天氣很熱,不知不覺那夏天就似乎已經到了。
阮盡歡這人,禁不得冷,受不得熱,一到夏天就喜歡泡在後山的溪斷湖裡不願意出來。
他再次翻看了一遍自己的東西,腦子裡卻隱隱約約地浮現出那些人的對話,雁流水說,他是手染二十萬鮮血的普通人。
甩了甩頭,丟下一切思緒,懶得去想雁流水,也懶得去想他跟於羨之間諱莫如深的恩怨,更懶得去想莫名其妙的顏沉沙,阮盡歡瀟瀟灑灑地準備去溪斷湖裡搓個澡。
這陰風十嶺名字雖是不好聽,但難得的是風景甚美,小扇關,明月峽,吞日潭,蓮花峰,飛來石,溪斷湖,摘星臺……景緻倒是極多,若是能開發成風景區……嘿嘿……
不知不覺,阮盡歡又鑽進了錢眼子。
溪斷湖,乃是山上的活水流下匯聚而成,此湖不大,然而溪水到此卻似乎再也不能流出去,全蓄在了小湖中,然而不論是雨季還是乾季,此處湖水卻都蓄八分滿,常人不懂其中妙處,阮盡歡卻猜得到,這地下有暗河,指不定還有溶洞。
溪斷湖周圍皆是樹木,很是陰暗,湖面也不大,所有此處少有人來,山賊們夏天時候洗澡都去前山的寒潭或者大湖,不會來這個看上去很小的湖,不過這裡卻是阮盡歡很愛來的地方。
脫了衣衫放在樹下,阮盡歡赤條條地涉水到湖中,腳下的鵝卵石柔滑圓潤,天然便是按摩的好器具,沒有浴室的時代,有個小水潭也夠滿足了。
阮盡歡把自己埋進水裡,搓澡搓得正高興呢,也沒注意旁邊有什麼,等到那一聲口哨聲響起的時候他才注意到湖邊的樹上坐着一個人。
“你是樹獺嗎?”阮盡歡抽着嘴角陰陽怪氣地說着。
於羨的目光很是放肆地上上下下將阮盡歡打量了個完整,背靠着大樹的樹幹,跟出遊的公子哥沒什麼兩樣,意態閒散風流,“樹獺是什麼?”
“一種很愛爬樹的東西。”坐在溪斷湖裡面,阮盡歡的身子全浸在水下,不過湖水太過清澈透亮,倒是依舊可以清楚地看到。
阮扒皮這是有些惱羞成怒嗎?於羨那狹長的鳳眼眯着,卻道:“大家都是男人,看兩眼又不怎麼。”
“我倆有一腿啊。”有的人,就是天生臉皮厚。阮盡歡心裡冒出這個想法,卻是對於羨這人又忌憚了幾分。
“我倒沒有發現,大先生你是很會享受的人。”於羨注意着阮盡歡的表情,手上卻漫不經心地扯碎了一片樹葉。
大先生……
阮盡歡恨毒了這個稱呼,他竟然冷笑了一聲,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朝廷的走狗嗎?”
“走狗?”於羨莫名地微笑,“能夠讓我當走狗的人,目前的朝廷還沒有。其實你那天寫給我的那些東西,沒幾分是真的吧?”
那一夜,他在梨花樹下攔住了阮盡歡,給了他一張紙,要他解答上面的疑問,然而……根據後來傳回的消息看,製造出來的東西其實根本不能用,他原以爲阮盡歡是個聰明人,不會跟他玩這種花招,但是他失算了,阮盡歡竟然寧願冒着毒發身亡的危險也不願寫出正解,□□,還真是很傷腦筋的問題。
“你給我的解藥,難道是真的嗎?”於羨知道阮盡歡的身份,阮盡歡自然不相信於羨,在他看來,兩個人不過是相互欺騙利用而已,在雁流水眼中他已經錯過一次,他不想再錯。就算死了又怎樣?有的東西,就是值得有的人冒着死亡的危險去追尋的。也許換一個時間,在很久以前,你問阮盡歡什麼最重要,他會很肯定地告訴你,是命。可是現在你若是問他,他可能答不上來,但答案絕對不會是性命。
這一次輪到於羨冷笑了,他一躍,從樹上跳下來,穩穩地落在樹下,“所以你根本沒有吃我給的那半顆解藥。可是我若是告訴你,那半顆解藥是真的呢?”
阮盡歡放在水下的手指忽然抖了一下,於羨的目光很冷,藏着一些他不知道的東西,真的?於羨是腦子被驢踢了纔會這樣做吧?阮盡歡是決計不會相信的,所以他也只是吃驚了一下就恢復平靜,雙眼裡很明白地寫着“我不相信”。
於羨也懶得再解釋了,直接坐在了地上,就那樣看着阮盡歡,像是在仔細打量,又像是已經出神。
這人今天大概是真的吃錯藥了。阮盡歡下了一個結論。
不過……於羨不說話的確很好,可是……你妹的你能不能不要盯着哥這邊出神?哥還在搓澡呢!他渾身都開始僵硬起來。
阮盡歡的皮膚很白,因爲他不愛曬太陽,身形很瘦削,不愛鍛鍊,又挑食,修腰長腿,那平時看上去顏色很不健康的頭髮浸了水貼在頰邊脖頸胸前背後,潤溼而凌亂。最漂亮的是他那一雙眼睛,不見得有多勾人,只是裡面的神采總是讓人無法移開目光。阮盡歡笑着的時候會眯着眼,像只偷腥成功的老鼠,憤怒的時候會瞪大眼,黑黑的眼仁都像是要燒起來,可是阮盡歡最吸引人的時候,是他最安靜的時候,不說話,臉上也不必有太明顯的表情,只需要淡淡地,便覺得他整個人都脫去了塵俗——只可惜,這樣的時候是極少的……
於羨不知自己腦子裡爲什麼冒出了這些奇怪的念頭,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正好看到阮盡歡對他的一臉怒容。
“於五當家,你這樣看着我,我怎麼搓澡?”阮盡歡的臉皮從來很厚,饒是被人盯着他也只覺得惱怒而非難堪,他笑得像朵開了的花,成功地讓於羨打了個寒戰。
可是於羨畢竟不是普通人,他一個寒戰之後反應過來,反而摸着自己的下頜,故意讓自己的目光帶上一點戲謔的挑逗,“阮四當家身材很好,不知道在雁大當家的牀上,又是何等風姿啊……”
冰冷的湖水雖然環繞着阮盡歡,可是他覺得自己的心更冷,於羨的玩笑,未免開得太過了吧?他不理會於羨,從湖中站起來,根本懶得避諱於羨越來越放肆的目光,連身子也不擦就套上了衣衫,“於五當家若是好奇,不如哪天來看看。”
清風掠過耳邊,阮盡歡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突然出現在他身邊的於羨扣住了雙手,他沾着水的睫毛上滴落了一滴水珠,擡眼很詫異地看着於羨。
於羨說不清自己內心是什麼感受,看着阮盡歡那微微張開的嘴脣,竟然直接吻了下去,靈巧的舌頭長驅直入,卻又很快地離開。
阮盡歡在那一瞬間只覺得毛骨悚然,於羨這個瘋子!嘴脣被眼前這人的嘴脣堵住,不老實的舌頭還在四處遊弋,他一狠心,直接踩了於羨一腳,伸手用力一推就將他推進了一邊的溪斷湖。
“砰”,水花濺起,於羨整個人都浸入湖水中,再露出頭來時已儼然一隻落湯雞。
阮盡歡披着衣衫,還沒來得及繫緊,雪白的身體在衣下有半遮半掩的風流姿態,他笑得很惡劣,“於五當家,不要挑戰我的底線。”
於羨渾身已經溼透,暗自苦笑了一聲,臉上卻還是那滿不在乎地邪肆表情,“看樣子是我胡亂吃飛醋了,難怪盡歡你要生氣,你這麼生澀的反應,似乎不太可能跟雁大當家有那麼一腿……”
說罷,他竟不知爲何笑出聲來。
阮盡歡暗他是瘋子,狠狠揩了揩自己的嘴脣,底下卻已經起了殺心,於羨這個人,太危險……當初雁流水到底爲什麼容忍於羨進入山寨?說到底還是他自討苦吃。
他收拾了東西,很快地離開,一點也不想理會背後於羨那莫名火熱的目光。
於羨則從他的背影上看出了一點點落荒而逃的意味,暗嘲自己看走眼,其實阮盡歡根本不如他表現出來的那麼平靜。他摸了摸自己的嘴脣,看着自己渾身溼透的衣衫,一時無言。
“千里,爲我取套乾淨的衣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