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天色未明。
薛忘音揹着阮盡歡走在山路上,忽然覺得自己比雁流水這個超級大保姆還慘。
自己是不是跟阮盡歡待久了所以跟他一樣時不時抽回風了?他竟然邀請阮盡歡這種極品去明月峽賞月。
其實那並不是什麼單純的賞月,畢竟那裡才死了那麼多的人。
他知道阮盡歡其實很想去那裡,只是他沒有想到現在自己會揹着這個睡得死沉死沉的傢伙走回寨子。
他是按原路返回的,在墳崗上他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於羨。
阮盡歡撿回來的那個於羨。
他站在其中一座新墳前面,負手而立,臉上的表情很複雜。
薛忘音走近了才發現於羨的身上沾着深深的寒氣,衣角沉沉的,應該是被露水打溼了,就連頭髮都是潤溼的。
他在這裡站了多久了?
薛忘音心裡浮起這個疑惑。
於羨看到薛忘音,也看到他背後趴着睡得天昏地暗的阮盡歡,“雁流水找了你們一夜。”
“哦,是嗎?”薛忘音表示自己根本不知道,其實雁流水應該沒有那麼傻找他們這麼久,應該是有什麼其他的要緊事吧?不過於羨一個字也不說,那就證明這件事雁流水已經獨自解決了。
於羨面前的新墳前立着一塊兒木牌,上面寫着“鄭炳成”三個字。
彷彿看出薛忘音的疑惑,於羨主動解釋道:“我剛上山來的那幾天,他幫我熬的藥。”
只是沒有想到,一眨眼就不見了。
“你不像是太念舊情的人。”薛忘音一針見血。
於羨點頭,嘆息,“的確,我很冷血的。來看看他,不過是因爲我認識他,他對我有過恩,只是很快我就會完全忘記,其實每個人都會忘記,你背上那位,就算現在再不開心,很久之後也會忘記。而我,只是比普通人忘得快罷了。”
這是薛忘音第一次聽到有人能夠把自己冷血的原因剖析得如此深刻獨特,可是他說的卻是對的。
冷血冷情的人,不過是忘得比普通人快一點而已。
“你說得很對,只有一點有些小問題——阮盡歡他,忘得也很快的。”
丟下這一句話,薛忘音就繼續往前山寨子裡走了。
於羨站在一片新墳之中,慘白的衣服像是一片喪幡。
薛忘音說得沒錯,阮盡歡的確是忘得很快的。
他把阮盡歡丟回自己的屋子,給他蓋好了被子就回了自己的院子。
阮盡歡一直睡到大中午,一醒來就咋咋呼呼喊着自己肚子餓,衝到了廚房鬧着要吃櫻桃扣肉,廚房那業餘的大師傅纔是一個頭兩個大,這才早春呢,哪兒給阮扒皮找什麼櫻桃去啊?
於是阮盡歡深深地抑鬱了,撒撒潑耍賴地坐在廚房裡就不走了,瞪着眼睛看那大師傅,大師傅幾乎被他折磨瘋了,狂吼了一聲:“阮扒皮你有完沒完?!這時節你殺了我我也找不出櫻桃來啊!!!”
誰料阮扒皮比他更兇,跳到了椅子上叉着腰大罵:“哥沒完!哥現在餓着肚子一天沒吃飯了你知道嗎?!這時節你沒櫻桃關哥屁事——別以爲哥不知道你還有去年壓在寒潭下頭醃着的那壇櫻桃肉!!!”
大師傅敗了,大師傅徹底敗了。
大師傅流着淚,在阮扒皮的威逼之下連滾帶爬地衝去山下面的寒潭,撈出了去年此時小心翼翼沉進潭裡的小罈子,回了廚房全做給了阮扒皮。
整個財神寨都眼紅了。
大師傅從此再也不醃東西了……
阮扒皮吃飽喝足又滾回去睡了個好覺,渾然不知他的這種行徑已經在財神寨引起了恐慌。
連大師傅藏得那麼緊的櫻桃扣肉都能被阮扒皮給知道,這個世上還有什麼是阮盡歡不知道的?一時之間有什麼好東西藏着的都開始自危起來。
阮盡歡纔不管那麼多呢,又是一覺睡到下午太陽將落之時。
起來狠狠伸個懶腰,阮盡歡換上一身不帶血跡的新袍子,深呼吸了一口,然後推開門大喊了一聲:“哥睡醒了——”
門前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幾莖春草,從厚厚的土壤裡冒出頭來。
“啊,沒有人,那麼……小草下午好,那邊的蟲子下午好,我親愛的大門,下午好,太陽——下午好……”
阮盡歡神清氣爽,高高興興往飯堂走。
什麼叫做人生?這纔是真正的人生。
吃貨的世界,一片光明。
阮盡歡一踏進飯堂,所有的山賊都安靜了下來,個個都用幽怨的目光看着他。
阮盡歡渾然不覺,大大咧咧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左邊顏沉沙,右邊於羨。
然而他一看菜色就愣住了,這種從天堂到地獄的落差感是怎麼回事……
他被這簡陋的菜色給深深震撼了,有些僵硬地放下筷子擡起頭來,發現包括雁流水在內的每個人都用一種極端憎惡憤恨的目光看着他,他覺得背後似乎冒出了幾滴冷汗,“那個……能不能問一下,我們不是才劫了一箱金銀嗎?怎麼就吃這個?”
顏沉沙扯着臉皮怪笑了一聲,“廚房大師傅心情不好,罷工了,將就吃吧,不是每個人都有口福吃櫻桃扣肉的。”
刷拉拉——
阮盡歡覺得要不是自己皮厚,能被後面射來的眼刀給扎死。好傢伙,這顏沉沙又在給他拉仇恨了!不過……那大鬍子敢罷工?活得不耐煩了!
“民以食爲天,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大師傅竟然罷工了?沒關係,我今晚找他談談心,開導開導他……”阮盡歡重新拿起了筷子四處扒拉,試圖從幾盤素菜裡找出肉絲來——阮盡歡,無肉不歡。
刷拉拉——
衆山賊的眼刀立刻就收了回去,都覺得一陣陣地惡寒,阮盡歡這兩天睡得似乎超級好,半夜找大師傅談談心?得,大師傅算是玩兒完了。有心軟的山賊已經開始給大師傅念往生咒了……
“其實這個飯菜的味道還是很不錯的。”阮盡歡終於夾了一筷子土豆絲,“不過這土豆絲那個傢伙切的?這細得跟頭髮絲兒似的,一夾就斷啊,這廚師是沒長腦子麼?”
一個涼颼颼地聲音在阮盡歡的右手邊響起來,於羨那筷子還拿在手上,一張臉笑得跟朵花兒似的,“阮四當家,你對我的刀功有什麼意見嗎?”
上挑的尾音,喻示着聲音主人的不滿。
阮盡歡的臉立刻就綠了,迅速搖頭,“哪裡哪裡,五當家好刀功,好刀功!”
乖乖誒,自己的小命還握在對方手裡,他那兒還敢說個“不”字?
薛忘音眼含笑意,倒是突然不覺得這飯菜難以下嚥了。
昨夜在明月峽,燒酒幾乎都是他一個人喝完的,他的酒量也不算好,更何況還是烈性的燒刀子?現在他還有些頭疼呢。
阮盡歡昨晚大概就抿了一小口,他們坐在一線泉旁邊,仰着頭看上面。阮盡歡覺得仰着脖子疼,索性就躺在了他旁邊,那傢伙還悄悄扯他袖子,估計還是習慣性地用來擦臉。
想着這傢伙混得這麼淒涼,薛忘音也懶得跟他計較,等他收回了自己的袖子,一摸才發現整隻袖子都是溼的。
阮盡歡很安靜地說:我快睡着了。
他不知該接什麼,只是在黑暗裡點了點頭。阮盡歡肯定看不見的。
然後阮盡歡就真的睡着了,而他,睜着眼睛一直到天明。
這個時候,阮盡歡就坐在他對面,還是那嘻嘻哈哈滿不在乎的表情。忘得快,也好。
雁流水坐着,始終沒有說一句話,在別人看來難以下嚥的飯菜,到了他這裡跟山珍海味並沒有什麼區別。
衆山賊一看,大當家都吃得下去,他們憑什麼嫌棄?
所以這一頓財神寨有史以來最難吃的晚飯——終於還是在衆山賊那緊皺的眉頭裡逐漸消失乾淨……
唉,當個山賊不容易,當個好山賊更不容易!
至於阮盡歡,這天晚上,他真的說到做到跑去找大師傅談心,第二天所有山賊發現大師傅頂着黑眼圈,滿眼都是血絲,渾身煞氣地起來做飯了……
據說,那一夜大師傅的房間燈火通明,還不是傳出哀嚎聲……至於阮盡歡到底跟大師傅說了什麼,鬼才知道!
只不過,第二天早飯的時候,於羨帶了一根銀針挨個兒在菜盤子裡插了個遍,衆人都很詫異。
於羨袖袍一掀,微微一笑,很理所當然地說道:“我怕大師傅在飯裡下毒。”
刷拉拉——
阮盡歡的終於被背後射來的無數眼刀扎死在了飯桌旁。
很好,於羨,這樑子,哥真的跟你結下了!
阮盡歡的小宇宙熊熊燃燒了……
只是——後來,每個山賊吃飯的時候都帶了一根銀針先把飯菜插遍了纔會吃,這其中甚至包括雁流水等當家的……
當然,從那以後,每一根銀針,都成爲了阮盡歡最大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