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又連忙攙他:“陳先生,我可當不起您這一拜。”
身份已明確,曹操便放心了,忙問:“先生與許週二人有何事要操效勞?”
陳逸道出來意後,可把曹操嚇壞了:
當今天子劉宏本是河間王一脈,在翻修南宮之後,竟要擴建昔日河間王府,命冀州刺史王芬辦理此事,卻是工費自籌。如今冀州民不聊生,王芬數諫,皇上不從,竟還要北巡迴舊宅居住。冀州吏民無不激憤,因此王芬與許攸、周旌、陳逸歃血爲盟,要借昏君北巡之際將其扣留,另立宗室合肥侯爲帝。現聞朝廷欲徵曹操典軍,特意來請他加入,以爲內應,同謀廢立之事。
“孟德賢弟,正因此事機密他們纔不能親自前來。世人多知你與他們相識,可你我二人素未謀面,我來不會有人懷疑。你可願與我等同爲此謀?”陳逸迫切地望着他。
曹操從驚詫中清醒過來,起身踱了幾步道:“恕小弟不能從命。”
“啊?”陳逸似乎沒有想到這個結果,“莫非孟德對我還有什麼懷疑?”說着他從懷裡掏出一卷書簡遞給曹操,“在下卻是子遠差來,此物你必識得。”
曹操展開一看,不由感慨萬千:此物豈能不識得,這是橋公家學,昔日親筆所寫的《禮記章句》啊!看見橋玄的筆跡,曹操一陣哽噎。
陳逸見狀忙趁熱打鐵:“孟德,此乃橋公賜予許子遠之物,你看在橋公之面可否相助?”
曹操閉上眼搖了搖頭:“橋公若知,必不肯縱容子遠爲此無父無君之事。”陳逸又道:“那周旌呢?當年你爲爭一婢打死人命,周旌與你不過一面之交,竟上下打點。沛國相師遷獲罪亦與此事有幹,如此厚重的恩德,你都不念嗎?”
曹操心頭又是一震,嘆息道:“此婢現乃小弟內子。小弟自當感念周旌之德,但師郡將一代耿介之臣,若在天有靈,定不會同意私自廢立之事。”陳逸見此二人無用,忙起身再揖:“此二人不論,在下之父名揚海內,爲一代士人之尊。終被昏君閹豎所害,孟德請念家父之冤,憐在下之孝,解天下黎民之倒懸。”
曹操心緒更亂,只得攙扶道:“陳兄執迷不悟,令尊爲鬥奸人三貶三複,幾曾有過廢立之心?當年他有太傅之尊,竇武有國丈之威,二人忠心報國只除奸佞未有僭越。兄如今所爲對得起令尊嗎?對得起朱震一門捨命相救嗎?”
陳逸反被他問得啞口無言了,只得仰天長嘆:“唉……人各有志不得強求。因愚忠失此良機,天下百姓還要受苦。大義當前,大義當前啊!竟不念伊尹、霍光之義哉?”說罷就要走。
“陳兄請留步。”
陳逸回過頭來:“孟德回心轉意否?”
曹操依舊是搖頭:“你們太癡了!此事絕難功成,小弟試爲汝等解析,可否?”
“願聞其詳。”
“夫廢立之事,天下之至不祥也。古人有權成敗、計輕重而行之者,如兄所言伊尹、霍光。伊尹懷至忠之誠,據宰臣之位,處官司之上,故能進退廢置,計從事立。至於霍光,他受孝武帝託國之任,乃是外戚之人。內有太后居宮中秉政決策,外有羣卿處朝堂隨聲附和,加之昌邑王即位日淺,未有貴寵,朝乏黨臣,議出密近,故能廢立於掌握,事成如摧朽。”曹操走到陳逸面前,拉着他的手,“陳兄,今諸君徒見昔日之易,未睹當今之難吶!您好好想想,結衆連黨,串通諸侯,這何異於當年的七國之亂?以合肥侯之貴,難道比得上吳王劉濞、楚王劉戊嗎?行此非常之事,必克,豈不危乎!”
可謂一言點醒夢中人,陳逸不禁悚然:“這、這……”
“你勸我回心轉意,我勸你回頭纔是!兄速速回轉冀州,對王使君曉以利害,勸他不可行此凶事。”
“晚矣!晚矣!”陳逸頓足失色,“王芬已借黑山之事上疏請兵,恐怕現已在軍中安插親信了。”
曹操拍拍他的手:“縱然是不可解,陳兄當設法營救許週二人。”
陳逸失魂落魄往外走:“彌足深陷不可返矣。”
“那陳兄你去哪兒?”
“我說你而來,事不得成有何顏面見王使君?又豈能反說許攸、周旌?出了你的家門,我便四海漂流再待天時……”陳逸回頭略一拱手,“孟德,有緣再會吧。”說罷踉踉蹌蹌而去。
曹操望着他的背影心裡越發不是滋味:雖然自己有理有據,卻將許攸、周旌一干故人也得罪了!秦宜祿替何苗拉攏我被我騙了,崔鈞請我出山被我駁了,陳逸替故友來求我又被我拒絕了,朝廷的徵召也躲了……我這是怎麼了?人緣都傷盡了!就爲了當這個鄉野隱士割捨了那麼多,可是我爲什麼還不滿足呢?
踱了幾個圈子之後,曹操越發心中惱恨無以排遣,眼瞅每一樣東西都不順眼。氣急敗壞出了客堂,看見院子裡丁氏、卞氏、呂昭、卞秉又回來削竹簡,走上前一腳把堆好的竹片子踢了個滿天飛!
“你幹什麼?”丁氏蹙眉站了起來。
曹操也不理睬,繼續踢。卞秉忙一把拉住他,笑嘻嘻道:“姐夫!姐夫!消消氣兒,你這是跟誰生氣呀?”
曹操這會兒已經不講理了:“我、我……我跟你們生氣!”
四個人面面相覷。曹操低頭拾起一條竹片子,借題發揮:“你們是幹什麼吃的?竹簡能削這麼寬嗎?沒讀過書還沒見過書嗎?這些竹片削得這麼寬,怎麼穿成簡!”
卞秉也真好性子,明知不寬,拿過來把玩道:“沒關係,前面的不要了,我後面的削窄些。”
“別削啦!”曹操指着他鼻子吼道,“我老曹家的錢是大風颳來的嗎?剛花出去一億錢,還由得你這麼浪費!說不要就不要了,你去給我種竹子嗎?”
小呂昭過來要勸:“大爺,我們……”
不待他說話,曹操就衝他嚷道:“閉嘴!你算哪棵蔥?不好好讀書,跟着起什麼哄?走走走,讀書去!”
丁氏氣大了,把手中刀子一扔:“你這老冤家,平白無故拿我們撒邪火!知道你心裡不痛快,我們大人孩子一直哄着你。原本指望你別拉那張驢臉,你可倒好,越哄越來勁了!”
“我用不着你們哄!”
丁氏氣得一擺手:“走走走!咱都走,誰也別理他!沒他更自在,咱姐們就當守活寡了。沒人理你,瘋子!”
眼見得四人散去,曹操在院裡來回踱着步,最後嚷道:“你們走……我也走!官都不當了,這家我也不要了!”到馬廄尋得大宛,跨上就往外催。縱馬出了莊園,正遇見樓異:“大爺!您去哪兒?天冷披件衣裳……”
曹操看都沒看他一眼,縱馬狂奔,半個時辰間就到了草廬。拴住馬,把柴門用力一推——只見屋內竹簡遍地,衣物散亂,一切還是曹丕降生那天的樣子。嚴冬的寒風凜凜,茅舍漏風,几案上落了一層土,硯臺裡的墨都結了冰。
“難道這就是我曹孟德所期之歸宿嗎?”他悵然坐倒,順手取過硯臺哈了一口熱氣,邊想邊以手指沾着墨在桌上寫道:
粒米不足舂,寸布不足縫。
罌中無斗儲,發篋無尺繒。
友人與我貸,不知所以應。
“又何止是友人,如今家人也不理我了……”曹操將寫字的手指在衣服上蹭了蹭,隨後往寒冷的草廬裡一躺,默默聽着外面呼嘯的北風。
也不知過了多久,又有馬車的聲音,緊接着聽到弟弟的喊聲:“哥!你出來。”
“我不出去。”曹操翻過身背對着柴門。
“出來看看吧,有朋友來了。”
“我沒朋友!我曹孟德不懂得交朋友,不配有人來看我!”
曹德再沒有答話。突然響起一陣清脆悅耳的琴聲,那韻律沁人心脾,在這嚴寒之日如送來一陣暖風,那麼悠揚脫俗。曹操不由得站了起來,輕輕打開柴門。
只見外面已經飄雪花了。在蒼穹之下,籬笆之外,曹德和卞秉趕車而來,樓異在車前插手侍立。而在一旁,赫然坐着個白衣文士,身披白狐裘,頭頂文生巾,罩着狐裘帽。那相貌溫雅俊秀,超凡脫俗,白淨的臉膛生着修長的三綹墨須,在風中飄逸而動,好似神仙。就是他合着雙目,信手撥弄着瑤琴。
“你是……”曹操不敢認了,“子文……是你嗎?”
來者正是王儁。他停下手,睜開眼笑道:“孟德,你不拿我當朋友了嗎?”
曹操臉一紅:“豈會?豈會?咱們十年沒見了,外面冷,快請進……”他倏然而止,茅舍裡面也沒個火。
曹德笑道:“你這個鬼地方有什麼?”說着招呼卞秉、樓異從車上搬東西,炭盆、燈油、裘皮、香爐,還有幾樣酒具和菜餚,所有該準備的都帶來了。
少時間三個人就把草廬打掃得乾乾淨淨。暖呼呼的炭盆點上,毛茸茸的裘皮鋪好,篩好酒擺上菜,曹操與王儁相對而坐,曹德、卞秉一旁作陪。王儁一進屋就注意到曹操剛寫的那首小詩,笑道:“既然有酒有食,何言‘不知所以應’?你太無病呻吟了吧。”
“遊戲之作,遊戲之作。”曹操嘿嘿一笑,敬了他一盞酒,“橋公可好?”
“老人家已經故去兩年多了。”
“唉……”聽他這麼一說,曹操無意飲酒了,“他老人家的恩德我再無機會報答了。”
“你不必掛懷,師傅生性開朗,從不想讓任何人掛懷。他是壽終正寢無疾而終,我一直守在他身邊。”王儁說着回敬了一盞,“橋羽兄離官奔喪,師傅家無餘財,是他侄子橋瑁發動睢陽士人,幫忙置辦的棺槨。清白而來清白而去也好,不過大橋、小橋二位妹子可憐啊。”
“他們現在如何?”
“喪葬已畢趕上黃巾事起,橋羽兄妹離鄉躲避,聽說是到江東去了。我在睢陽答謝了一番,到揚州之地又尋不到他們蹤影,於是各處漂泊、四海爲家。”
“你不還鄉嗎?”
王儁慘然一笑:“父母仙逝,無有兄弟,族人離散,家產凋敝。我走到哪裡,哪裡就是我家。”
曹操有些同情:“你還是不肯爲官嗎?”
“你呢?”王儁輕輕反問,卻把曹操噎住了,“你這樣的都不做官,我何必去趟渾水?四海爲家,書琴相伴,也是逍遙自在。”
“肉食者鄙,蔬食者明。我很羨慕你這種日子啊!”
王儁笑道:“我上無父母,下無妻兒,煢煢孑立,形單影隻。而你呢?”曹德聽他提到這裡,怕老哥再犯脾氣,連王子文都一併得罪了,忙舉起盞來:“子文兄,昔日相見之時小弟還在總角(童年),那時便覺得您瀟灑俊雅,如今王兄更添幾分飄逸,小弟仰慕得緊呀!請……”
“不敢當。”王儁飲了一口,又道,“我到濟南,聽說孟德辭官,特意來探望。想我等如今皆是巖居之客,必有共通之處嘍!”
曹操滿面害羞:自己這個隱士跟人家怎麼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