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陵這一去果然風波不小,他與許相、曹嵩本是一黨,如今因爲這點兒小事顏面撕破。他先是跑到司徒許相那裡搬弄是非,然後跟十常侍訴委屈,最後典賣家產又勉強湊出一千萬錢,恭恭敬敬送到了西園萬金堂,萬事齊備只欠一場仗。說來也巧,正趕上汝南黃巾再次叛亂,皇帝劉宏終於逮到了藉口,立刻將曹嵩罷免,轉爲諫議大夫。
半個月之後,樊陵如願以償接替太尉之職。曹嵩自中平四年十一月任太尉,中平五年五月罷職,合計七個月。他的前任崔烈擔任太尉也是七個月,出資五百萬;而曹嵩卻多花了二十倍!
樊陵任職後,曹操以爲父親的心情一定會很失落。但出乎意料,他還真的天天坐在家裡抱孫子,連到東觀應卯都懶得去。又過幾天,曹操從大將軍府回來,見父親正坐在廳堂裡跟樓異有說有笑的。
“爹,何事這麼高興?”
“子和回來告訴我,樊陵要罷職啦。”
“啊?一個月都不到呀?”曹操感到很意外。
“是呀,讓這老東西與我爭!當不了一個月他就完了。”曹嵩幸災樂禍道。
“因爲什麼?”
“皇上要舉行耀兵大典!當衆冊封自己爲‘無上將軍’,到時候樊陵怎麼拿得出手?且不說人望,連門牙他都沒有。皇上要用最有威望的馬日磾當太尉,讓這個大典進行得完美。”
“哪有皇帝自己冊封自己當將軍的?”
“他是想自樹威嚴,壓一壓何進的勢頭。另外他還要當衆正式冊封你們西園八校尉,可能還有賞賜。”說到這兒曹嵩倏地收住了笑容,“上軍校尉的人選確定了。”
“誰?”
曹嵩臉一沉:“蹇碩。”
“蹇碩?怎能用宦官呢?”曹操頗爲不滿。
“不用他還能用誰?皇帝身邊也只有這個人對他絕對忠誠了。”曹嵩把玩着柺杖,“這些話都是皇上與尚書議論出來的,連皇后都不知道。你速往何進那裡給他提個醒,蹇碩這小子是個愣頭青,什麼大將軍、十常侍、皇后,他誰的賬都不買。這個人只知有皇上,不知有他人。將來的麻煩還多着呢!西園校尉,這是個玩命的差事。你小子得做好準備。你若熬過這一關,咱曹家從此大興大旺。你若是熬不過這一關,唉……幼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我這輩子就算混齊了!”
曹操心裡越發地不安:當初我當洛陽北部尉,可是親自下令打死了蹇碩的叔叔啊!
耀武揚威
西園八校尉的人選一旦確定下來,緊張的典禮準備也就開始了。耀兵大典將在皇宮的平樂觀舉行,爲了使典禮更顯威嚴肅穆,劉宏親自巡視,下令在平樂觀前修建講武壇,上立高達十丈的十二重五彩華蓋,劉宏要在此臨視三軍。根據《六韜》中“有天子降兵事,可以威臨四方”的說法,劉宏要自稱爲“無上將軍”。另一方面在講武臺的東南,又爲大將軍何進也修了一座小壇,上立九丈的九重華蓋,以示統帥威儀。誰都看得出來,如今何進的身份已經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了。
大典舉行在即,將作大匠朱儁回朝——自當年削去“車騎右將軍”名號,朱儁深感不安,正逢八十老母去世,他辭官回鄉守孝,實際上與曹操一樣,不過是藉此機會躲避十常侍迫害。
如今三年已過,朝局大變,十常侍自顧不暇,再也不能危及到他了,於是他立刻回朝擔任了太僕。
曹操聞聽甚是歡喜,知道他是大忙人,特意尋了一個陰雨之日登門造訪,兩人曾協同戡亂,又都有回鄉避難之舉,見面自有一番傾訴。
當曹操論及幷州戰事董卓爲將時,朱儁笑道:“孟德,當年你出爲濟南相,恐怕知道得不詳細。那董仲穎征討羌亂甚是反覆不定,而且張溫爲帥徵他爲將的時候,他言辭傲慢,很不願意與羌人爲敵。”
曹操聽這話與父親對樊陵所言如出一轍:“我也多有耳聞,那董卓真有不臣之心?”
“不臣之心不敢說,但是他確實在擁兵自重。我朝西北之亂久戰不息,而所用之將又皆是涼州人,若皇甫規、段熲、張奐、臧旻、夏育、周慎,還有他董卓,皆爲戡亂名將,可是他們當中無一人能及皇甫義真平滅黃巾之貴。”朱儁說到這兒似乎有些感慨,“那董仲穎與皇甫義真同鄉而出,論資歷曾隨張奐出兵放馬,比皇甫嵩老得多。可皇甫義真曾有左車騎將軍之貴,他卻還是個不倫不類的前將軍,打仗聽別人節制,他自然心中不忿。於是他就在討伐邊章時廣施恩德,招攬一大批羌胡之人,又將歸降的湟中義從納入麾下,藉此自樹聲望,以爲進取之策。”
曹操知道他也是愛聽奉承的,趕忙連連歎服:“小可自以爲有所長進,見事還是遠不及您呀。”
“休要謬讚。”朱儁連忙擺手,“我這三年身處堊室,不聞政事。現在的幷州刺史由何人擔當?”
“丁原丁建陽。”
“是他……”朱儁顯得很憂慮,“董卓、丁原二人皆在幷州,一樣的脾氣秉性,二虎相爭恐不能相容。”
“何以見得?”
“丁建陽所帶之兵爲匈奴、屠格,董仲穎的人馬多爲西羌、湟中義從。這些人多有世仇,怎能上下通力爲戰?只怕綿亙日久禍起蕭牆。”
聽他這麼一說,曹操也覺得事情不容樂觀,忙道:“既然如此,明日咱們往大將軍處商議對策,若能徵調其一回來或領派他將,事情或有轉機。”
“如此要事豈待明日?”說完朱儁已經站了起來。
曹操點了點頭,與朱儁即刻出府登車,冒雨趕往幕府議事。
因爲下雨,許多平日裡的常客都沒有來,就連袁紹兄弟都不在,只有荀攸、蒯越等一干幕僚。曹操常來常往也熟稔了,領着朱儁徑赴廳堂面見何進。一進門,卻看到白髮蒼蒼的議郎董扶正垂首向何進道別:“老朽現被任命爲蜀郡屬國都尉了,這都是託大將軍的福啊!”
“老爺子,您忒客氣了,能幫的忙我儘量幫。”何進腆着大肚子在那裡連連擺手。
“我這一把年紀了,黃土都快埋到脖子了,恐怕再沒有機會回到京師再面謝大將軍了。”董扶嘆了口氣,“我家鄉就在廣漢,離得甚是近便,能在有生之年榮歸故里也算了卻老朽一大心事,這還是得感謝大將軍的大恩大德。”
“不用謝,不用謝。”何進講話有些不耐煩,看得出來,這老董扶可能翻來覆去謝了許久了。
曹操過來對何進施過禮,又轉身對董扶道:“董老,這一路上山高路遠,您老都八十歲了,這等年紀長途奔波豈不受罪,在京安享晚年又有何不可?”
“唉……老朽實在是懷念家鄉故土。”董扶捋着雪白的鬍鬚,似乎很感慨,“好在劉焉劉大人轉任爲益州牧,我們共同啓程,這一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他話音未落,突然身後有一人站起身來施禮道:“董老,晚生有一事不明請教您老人家。”曹操細看,原來是潁川荀攸。
董扶似乎與荀攸不熟,拄杖躬身道:“不敢不敢,您只管問就是了。”他以精通讖緯、天象著稱,以爲荀攸一定是想請教這類學問。
哪知荀公達拱手道:“董老既然思念故土,爲何不告老還鄉,求官而去豈不是畫蛇添足?再者董老家鄉在廣漢,您將所任在蜀郡,兩者並非一地,這怎麼算是還鄉呢?”
董扶臉上的肌肉輕微**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道:“不怕你們年輕人笑話,老夫家貧無產,族人凋敝,沒有一份俸祿,恐怕難考終命啊……見笑見笑。”
荀攸見他這樣說也就沒辦法再問什麼了。董扶告辭,衆人見他一把年紀了,都送了出來。他拄着杖與大家依依惜別,才哆哆嗦嗦登車而去。諸人紛紛回去,只有荀攸冒雨倚在檐下張望。
曹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公達,你剛纔何必多問。他一把年薦貪俸祿的話來,豈不是大失顏面?”
荀攸連連搖頭:“這件事不對……董茂安也是一代老儒了,不可能輕易自污名譽。他今天既肯這麼做,必定背後另有文章。莫忘了韓信受**之辱才成三齊之業!”
“哦?”曹操覺得有道理,“你怎麼看?”
“或許是我多慮了吧……宗正劉焉與董扶,以及太倉令趙韙,議郎法衍、孟佗素來交好。這一次劉焉自請出任益州刺史,平定黃巾馬相之亂,他臨行又上條陳請求更刺史爲州牧兼領政務,如此則益州軍政之事皆控於劉焉一人之手。”
曹操似乎嗅出點兒味道了:“董扶此去擔任蜀郡屬國都尉。前幾日太倉令趙韙,議郎法衍、孟佗同日辭官。他們這些人是要一同去益州啊!”荀攸低頭沉吟道:“我只恐劉焉等此一去,益州從此不再爲天子所有嘍!”
劉焉一黨有劃地稱霸的野心……經荀攸一點撥,曹操也預感到不妙了,但現在哪能顧得上他們,只好道:“政不得朝令夕改,明天就要出發了。”
“但願是我多慮了吧。”荀攸自我寬慰着轉回廳堂。
曹操跟着進去,見朱儁已與幕府諸人闡明幷州之事。何進是不明就裡的,但長史王謙、主簿陳琳、東曹掾蒯越皆有所觸動,當即共同修表上奏朝廷。
三天後,朝廷傳召董卓入朝晉升少府,敕其將兵馬交與皇甫嵩統領,幷州之亂責成丁原處理。但是董卓卻不肯奉詔回來當九卿,只是送來一份表章:“涼州擾亂,鯨鯢未滅,此臣奮發效命之秋。吏士踊躍,戀恩念報,各遮臣車,辭聲懇惻,未得即路也。輒且行前將軍事,盡心慰恤,效力行陣。”
朱儁得知大罵董卓狂悖,欲再行他法,忽有黑山黃巾大舉東向侵擾。朝廷以朱儁素有威名,出爲河內太守震懾黑山。董卓之事便暫且擱置了,隨着耀兵大典的舉行,此事又漸漸被人淡忘……
雖然皇帝劉宏久染風寒,但耀兵大典還是在九月底如期舉行,文武百官無不到平樂觀參禮。這一日天氣晴和,步兵、騎士數萬人在皇宮前結陣爲營,劉宏親自登壇臨軍激勵將士保衛疆土,並誦讀《太公六韜》之文。太尉馬日磾手捧策文宣讀:“以蹇碩爲上軍校尉,袁紹爲中軍校尉,鮑鴻爲下軍校尉,曹操爲典軍校尉,夏牟爲左校尉,淳于瓊爲右校尉,趙融爲助軍左校尉,馮芳爲助軍右校尉。”
策文宣讀已畢,劉宏親自披甲,稱“無上將軍”,帶領八校尉和心腹西園騎在軍營間縱馬三週,以示耀武揚威。當跑到最後一圈時,他突然在軍陣東北角大將軍的觀禮壇前停住,諸人不明其意也紛紛勒馬。
只見皇上白皙的臉上帶着一絲微笑,不知道是因爲多年縱慾無度,還是因爲這幾日有病在身,他的聲音顯得輕盈顫抖:“列位愛卿,天下乃寡人之天下。朕冊封爾等是爲了永保江山康泰!蹇碩乃朕之心腹股肱,現在特親任之爲元帥,督司隸校尉以下各處之兵馬。”
說着劉宏揚鞭一指何進的九重華蓋,“雖大將軍亦由元帥領屬,爾等聽明白沒有?”
“諾!”八人異口同聲應道,聲音之大,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而且今天,朕還要再增加一道任命。我任命衛尉董重爲驃騎將軍!”衛尉卿董重是董太后的侄子,董太后弟弟董寵之子,論起來是劉宏的表兄弟。
他說完揮舞皮鞭繼續縱馬,高舉佩劍直至講武壇上。數萬軍兵以及文武百官齊聲高喊:“萬歲!萬歲!萬萬歲!”整個皇宮廣場沉浸在一片威嚴之中。
曹操偷眼瞧了瞧蹇碩,只見他面貌矜持目不斜視。而在東北角小壇上,何進手扶着華蓋欄杆,臉上的表情卻還是喜氣洋洋——他根本沒意識到滅頂之災已近在咫尺。數萬軍兵高舉長戈呼號不斷,黑壓壓望不到邊。即便如此,還有幾支人馬因爲出發戡亂並沒有到齊。這麼多的人,難道就交給一個宦官統領嗎?
曹操不禁悚然,又見袁紹六人也是面沉似水。講武壇不斷縈繞的,只有皇帝劉宏那肆無忌憚地狂笑……
兵權之爭
耀兵大典後的第三天,敕命八校尉議事地點自都亭移到了西園。這樣袁紹、鮑鴻、曹操等七人與何進的聯繫就被切斷了。會晤之處設在西園騎軍帳,諸校尉列坐,而蹇碩的心腹親兵就手握佩刀立於諸人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