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曹操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其實她是好心,說的也是實情。”
“她是好心,但是這麼一嚷,天下無人不知我爹的太尉是花錢買的了。”崔鈞拍着大腿嘆道,“孟德,你說這事能怪我們嗎?”
“唉!不能怪你們,怪只怪皇上貪財呀……那你又是怎麼被掃地出門的?”
崔鈞紅着臉嚅嚅道:“前幾天我從外面回家,看見爹爹正拄着杖在院子裡生氣。他說自從當了三公,別人都對他冷眼相加,背後嘀嘀咕咕的。他問我的那些朋友,本初、公路他們都怎麼看他。也怪我沒看清老爺子臉色,就實話實說了。”
“你究竟怎麼說的?”
“我說大家都知道您勞苦功高名望過人,當個太尉也是應當的,但是對名聲損害太大了。他問我爲什麼,我一回答他就火了。”
曹操這會兒好像在聽笑話,迫不及待地問:“你到底說什麼了?”
“我說……論者嫌其銅臭!”
“哈哈哈!”曹操笑得肚子疼,“元平啊,你真夠可以的!”
“老爺子都蹦起來了,要跟我玩命呀!”崔鈞一皺眉,“我從小到大都沒捱過一次打。這回他舉着柺杖滿院子追着打,別看老頭一把年紀,他是武官出身!最後逼得我跑出家,他又讓管家把門關上,門閂都上緊了,不叫我回去。我在外面跪了半日,多少路人看笑話,他就是不開門。最後我弟弟州平從牆頭扔出來一包袱錢,說不跑叫老爺子打一頓就沒事了,一跑老頭說不要我了。州平叫我出來躲幾天,等爹氣消了再回去。”
曹操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也認得崔州平,雖說是崔烈老生子,卻比崔元平機靈得多。曹操抹着眼淚道:“你還不如十歲出頭的小弟呢!他說得沒錯,惹惱老人的時候說兩句好話,叫他打幾下出出氣就好了,你越跑他越沒面子。”
“唉……我出了家門在本初家混了幾天,在鮑家兄弟那裡待了兩日,大將軍要收留我,怎好給人家添麻煩?爹爹還不消氣,我索性就出了門到外面看看各處的老朋友。”
“這麼快錢就花完了嗎?”
“出了洛陽才知道,錢管個屁用!買塊餅還得幾百錢呢,皇帝新鑄的四出幣根本不頂用。小縣都以物易物,沒到中牟我就沒錢了。在縣城一個小功曹那裡賒了半匹絹,好歹算是到你家了。博陵崔氏的臉都叫我丟盡了!”
“你現在知道民間疾苦了吧。”曹操語重心長道。
“我三年沒離開洛陽了。出門這幾日,所見所聞百感交集,回去我更得好好輔佐大將軍。”
曹操聽這話茬不對,問道:“輔佐何進?”
“孟德你有所不知,這兩年何國舅禮賢下士,徵辟了不少名士。領兵之將多出其府,忠直之臣也全賴他保全。大家正爲他籌劃,要剷除十常侍呢!”
曹操一陣默然。
“孟德,現在是建功立業的時候,你爲什麼還窩在家裡,出來做官吧!”崔鈞懇切地望着他,“咱們一同剷除閹人重振朝綱!”
“我……我還是不想出去。”曹操低下了頭,“現在的風向一日一變,誰知道明天又會怎樣,我是一心想爲朝廷做事,但也不能糊里糊塗喪了性命。何進之謀豈比得了當年的竇武,我等之資歷也遠不及陳蕃、尹勳,這件事還需再思再想。”
“話雖如此,但是你這樣何日算個盡頭?學伯夷不如學柳下惠,你還不知道呢,當初你當的那個騎都尉,如今都不算什麼稀罕官了,現在各地打仗,有點兒人馬軍功就能當騎都尉。鮑信也混了個騎都尉,鮑鴻當了扶風縣長,領兵平叛立了不少軍功。大家都升了!”
“本初兄現在如何?”曹操最看重的還是袁紹。
“袁本初被大將軍闢爲掾屬了。”
曹操簡直被震住了。袁紹是諸多才俊的核心,他既然都肯出來爲何進效力,那這位國舅必定可以保。崔鈞趁熱打鐵道:“不光是袁紹,還有伯求兄,他也當了大將軍掾屬。”
“啊!?”曹操簡直驚呆了。
“還有劉景升、張孟卓、華子魚、孔文舉、邊文禮,河北的田豐田元皓,荊襄的蒯越蒯異度,潁川的荀攸荀公達。王謙做了大將軍長史……”崔鈞說出一大串名士,個個都比他曹孟德的名頭響亮。
曹操汗流浹背,嘆道:“草廬方一載,世間已大變,我已經成了井底之蛙了。”
“孟德,出來做官吧!何國舅一句話的事兒,大家都盼着你呢!”
曹操的心情有些矛盾,想了半天還是道:“我與你們不一樣,我是寒心吶!當初棒殺蹇圖得罪宦官,被遣出了京師;在頓丘百姓頌我,結果卻是遭逢大難;任議郎空坐了兩年冷板凳,領兵打仗卻殺了那麼多無辜百姓;在濟南辛勞一年卻毫無作爲……咱們年齡相仿,可是你們誰比我經歷的坎坷多?一次一次的失望,這樣的朝廷還能有什麼希望?我看這事就算了吧。”
崔鈞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或許你還是得再想想,我自然不能強人所難。但是你記着,大夥誰都沒忘了你,你臨危受命平黃巾的功勞大夥都記在心裡。你畢竟才三十三歲,你爹爹還……”
“我意已決!”曹操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我不要在這污濁之世再食俸祿。天下不清明,我就在這裡隱居下去。一輩子不清明,我就老死在這裡!”
崔鈞愣愣地看着他,半天嘴角才**了一下。曹操覺得自己失態了,解釋道:“對不起……我……”
“沒關係,沒關係。不提這些了……不提了……”崔鈞覺得這氣氛太沉重了,改容笑道:“我見你這茹毛飲血的日子也不賴嘛。”
“還說得過去。”
“寫什麼呢?”崔鈞看見幾案上的竹簡。
“兵書,我要把諸多兵書融爲一爐,寫一卷《兵法節要》。”
“這等才學真是可惜了。”
“書寫出來可以傳世,有什麼可惜的。”曹操白了他一眼,瞧他手裡擺弄着雉雞尾,“我說你大老遠出門,還戴着鶡尾冠,礙不礙事?”
“哦,現在京師時興這種冠。插兩支大雉雞尾,多威武!” Wшw. ttκā n. ¢ ○
“華而不實。”曹操撇撇嘴,“你還是腦子死板,這兩根鶡尾遇到識貨的人,足夠換你的路費了。何至於混成這樣!”
“是嗎?”崔鈞小心翼翼地捋着,“那我也捨不得賣錢。”
“既然捨不得,就趕緊回京吧。”
“我也想回去,進不了家門。就是進去了,見了爹爹,他罵我不孝不要我,我怎麼答對呢?”
“我教給你。”曹操笑了,“你就說舜之事父,小杖則受,大杖則走,非不孝也。”
“嗯……孔子也說過。”崔鈞想了想,“肯定能管用?”
“應該行。”
“好,那我去試試吧。多謝了!”崔鈞說着起身就要走。
“你大老遠來一趟,不在我這裡住兩天嗎?”
“沒工夫了,我還得去南陽聯絡些名士。回去時還要去趟潁川,幫大將軍拜謁陳仲弓、荀慈明二位老先生。”陳寔、荀爽乃潁川高士,他二人再加上北海的儒學宗師鄭玄,乃是當代三大隱賢。他們雖沒有任過官,卻是公認的道德典範,每有三公出缺,朝廷必要給他們下一道徵召,可他們從不曾接受。久而久之,這就成了一種形式。
“你已囊中羞澀,拿什麼到南陽打一個來回?”
崔鈞一笑:“那可要指望孟德了。”
曹操尋出三匹絹來道:“我的財物全在家中,這裡只有三匹絹,是我夫人織出來讓我賙濟附近百姓的,今天先賙濟你啦!”
“好好好,只要夠我走到南陽就行。回來的路費,我再找許攸他們家要!”
“你一個太尉之子,滿處打饑荒,像什麼樣子?”
“我家現已經無名聲可言了。”崔鈞接過絹去,仔細地繫了一個包裹,“不打擾你的大作了,再會再會……我回京後定在大將軍面前提起你,等着朝廷來人請你吧!”撂下這句話,他一陣風似的就竄了出去。
“你!?可惡……”曹操怒衝衝追出去,見崔鈞已搶步上馬,頭頂的雉雞尾卻纏到了繮繩上,歪着腦袋狼狽不堪。
曹操轉怒爲喜,笑道:“活該!叫你多事……我勸你把這勞什子的玩意收起來,拜見高賢隱士切不可如此張揚。”
“知道了。”崔鈞總算是把繮繩抖開了,“別人說這話我不信,你說我一定聽。你現在也是隱居的高賢嘛。再會啦!”說罷打馬奔南而去。曹操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到了,才慢慢回到茅舍,坐下來提筆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他的感覺已經沒了,崔鈞的偶然拜訪完全打亂了他的生活。爲什麼?爲什麼?他把筆一丟躺到牀上,這隱士高賢又陷入了無邊的鬱悶。
不知躺了多久,就聽一陣馬嘶,柴扉頓開,卞秉跑了進來:“姐夫!快回家,我姐姐要生了!”
“什麼!?”
“這孩子要早產,快跟我走吧!”卞秉一把將他拉起來。
曹操也顧不得披件外衣,跟着出門牽了大宛馬,騎上就往家趕。這一跑起來可就看出馬匹好壞來了,大宛馬萬里挑一的良種,卞秉的馬哪裡趕得上?不一會兒工夫就落得瞧不見影兒了。曹孟德真是心急如焚,恨不得肋生雙翅飛回家中。可他越着急越催馬,迎面吹來的風就越大。
令人討厭的是,這狂風中卷着黃沙,不留神就會眯眼。少時間忽然黃沙驟起,鋪天蓋地的揚塵把天空都染黃了。前面凜冽的大風打着卷,把荒野的沙土捲起,彷彿一條從天而降的黃龍!
曹操也顧不得有沒有危險了,用手捂住鼻口,眯起眼睛,縱馬低頭就往前闖。待闖過那陣黃沙,風漸漸就小了,他卻搞得一臉塵土,暗暗咒罵鬼天氣,繼續往家趕。今天這一程,大宛馬算是徹底顯出了腳力,遠賽過當年救長社的奔襲。
不多時這五十里就跑下來了,曹操也不下馬,直接催馬入莊園,遠遠就見大夥早守在他家院門口了。
“來晚嘍!”夏侯淵第一個扯起了嗓門,“孩子都生下來了,將來你必定做不了這孩子的主。”
曹操感覺眼冒金花,打着晃下馬,只管往裡擠也不答話。等跌跌撞撞到了卞氏房門口,丁氏夫人從裡面出來,問道:“你怎麼這麼狼狽?快來看看吧,孩子早生下來了,都洗完澡了。是兒子!兒子呀!”
聽她道出兒子,曹操並沒說什麼,心裡還是惴惴的。
當年劉氏夫人產子而亡,那一幕慘劇不知困擾了他多久。他簡直不敢再面對產婦了。怵生生進了屋,卻見卞氏躺在榻上,額角的汗已經拭去,正朝着他笑呢!
卞氏根本不像剛生完孩子,底氣十足道:“阿瞞,咱們兒子真疼我,都沒叫我費什麼氣力。”曹德媳婦笑嘻嘻地把襁褓抱到他面前——白白胖胖的,哭得可真歡吶!
母子平安一切安好,曹操提着的心總算是放下來了。
“想不想抱?”兄弟媳婦笑道。
“哦。”曹操伸手就要接孩子。
丁氏趕忙攔着:“別抱別抱!瞧你一身的黃土,快去洗洗臉洗洗手,撣撣衣服!”
曹操聽了他的話,探手就要在一旁的盆裡洗手。
“哎呀!你是怎麼回事?那是給孩子洗澡的,你沒看見嗎?”丁氏都氣樂了,“一盆子血水能洗嗎?去外面洗。”
卞氏對丈夫失常的舉動有些失望,看見兒子爲什麼不笑呢?他雖然趕了回來,心卻根本不在這裡。她望着丈夫的背影,不自信地強笑道:“他一定是樂暈了……大概樂暈了……或許是吧……”丁氏無奈地與她對視了一眼,都是跟曹操同牀共枕的,倆人的感覺相同,這不言而喻了。曹操似踩着棉花般走出來,夏侯淵、曹德趕忙過來爲他拍去身上的土,親友們緊緊圍了上來。
“又得了兒子高興嗎?”
“你們長房人丁興旺啊!”
“他都傻了!”
“叫什麼名字啊?”
“對呀,起個名字吧。”
曹操只感覺黑壓壓的人羣擠到面前,也不知是黃沙眯眼還是怎麼着,所以人都恍恍惚惚。只看見呂昭擡手遞了筆來:“爺,您把小弟弟的名字寫我手上吧!”
他接過筆,不由分說在他掌中寫了一個“不”字。
“這叫什麼名字?”大家議論紛紛,又見曹操提筆重重地在下面加了一橫,似乎還想將這一筆彎下來,卻忽然頓住了。他悚然搖了搖腦袋,一句話都沒說,把筆往弟弟手裡一塞,跟着樓異洗臉去了。
衆人都緊跟其後繼續拿曹操開玩笑,只剩曹德與呂昭還在那裡。呂昭把手倒過來一看,笑道:“我認識這個字,丕!這小弟弟叫曹丕。”
“丕者大也。這名字好霸氣啊!”曹德笑了,但當他仔細看呂昭掌中這個字時,笑容忽然凝固了,“這個丕字怎麼會是……他想寫那個‘否’嗎?”
“二叔,這名字不好嗎?”
曹德想說什麼,但還是忍住了,只強笑道:“沒有,叫曹丕挺好的……挺好的……”
呂昭眨麼着黑豆般的眼睛,搞不懂這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