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畝大無邊,收糧萬萬千,倉中取積穀,供與我農夫……有田有糧有兒孫。”一首《詩經?甫田》唱出了窮漢們共同的期盼。真唱得那些鐵錚錚的漢子們熱淚盈眶,唱得他們頓足捶胸,唱得他們推杯換盞,不知不覺間也把這幫人對曹家的親近感唱出來了!
丁衝早醉得不成樣子了,兩眼發直呆愣愣坐在那裡,模糊不清地喊道:“喝酒!”
“喝!”所有人都端起了碗——玩命灌吧!
這場酒直鬧到亥時才散去。曹孟德長出一口氣,回頭對弟弟道:“這幫人現在能用了。”
曹德歎服得五體投地,作揖道:“哥!從今往後,這個家你來當吧!小弟心悅誠服。”
“非常之時非常之用,弟弟你還是一家之主。”曹操說到這兒有些感傷,“爲了咱爹……不論是非對錯……咱倆……”
“咱倆且愚孝一次。”曹德笑着接過話茬。從小相依爲命,可謂心有靈犀。“阿瞞,明天上路,你早些休息吧。”待兄長走了,曹德卻帶着家丁收拾東西,把餘燼的火星一處一處踩滅……
曹操回到丁氏房裡,見她還在織布,便帶着醉意從後面抱住她:“夫人,別忙了。”
丁氏今晚卻很高興,微笑顯得格外燦爛,平庸的相貌在燈下更覺朦朧:“你今天終於笑出來了。你知道自己多長時間沒笑過了嗎?”
曹操嘆了口氣,沒說話。
“你是個俗得不能再俗的人,”丁氏依舊推着織機,“當隱士,你想都不要想。”
“那可未必。”曹操一聳鼻子,“此行不過是事到臨頭不能不管罷了。子疾是個書呆子,子和還小,其他族裡兄弟都是廢物,不指望我還能指望誰?”
“你看看,你還是捨不得家吧?”
“但我捨得國。”
丁氏一轉身:“捨不得家的人自然捨不得國!”
曹操在她額角吻了一下:“咱們歇息吧!”
“你去妹妹那邊吧。”
“我偏不!”曹操在她胸前摩挲着。
丁氏推了他一把:“你去陪陪她吧,生了兒子都不給人家一個笑臉。她跟我哭了多少次了,你還有個當爹的樣兒嗎?”
曹操停下了手:“那我……”
“去吧去吧!”
“我去去就來……”說着他便匆匆忙忙走了。
丁氏手中的梭子不動了,自言自語道:“說得好聽,到了那邊你怎麼還能回來……”
廢帝陰謀
轉天清早,三百壯士列隊齊整,每人一條棗木棍。曹家心腹家丁趕出拉財貨的馬車,馬車後面再掛轅車、突車。曹操、樓異各自乘馬佩劍,剛要出發,夏侯淵帶着幾個人趕來了,還說若不是丁衝喝多了叫不醒也會去的。曹操千恩萬謝,總算是離了家園。
沛國與洛陽相隔一千二百里,曹操不知走過多少次,但只有這一次最遲緩而緊張。雖照舊取道柘杞之地,可這樣繁複的隊伍拉開了足有半里地,步行護送緩慢得很,加之冬日天短,一天走不了多遠。更要緊的是人多貨多,一路上絕不可能入城休息,驛站也收容不了,唯一的辦法就是露宿。
曹德已經提前爲大家備好充足的乾糧,到了夜晚曹操止住隊伍,喊一聲:“落馱打盤,安營紮寨!”三十輛馬車圍一個圈,牲口解下來單栓,這樣就是有人行搶都不可能整車帶走了。然後將五十輛轅車解下,在外面再圍一個大圈,這就成了一座流動的營寨,東南西北讓出四道門,以麻繩綁縛突車豎起,就又有了四座突門。裡面的人汲水遛馬自由出入,外人想要進來,突門邊卻有專人把着。夜深人靜時,另有值夜之人,只要點上火把爬上轅車一坐就可以了。
夏侯淵看得咋舌:“這簡直像是座營寨。”
“這就是營寨,”曹操笑了,“只不過是古人之法,如今打仗不用戰車了,這樣的車營也就不常見了。不過咱們用來保護財物卻是再合適不過。”
“你跟誰學的?”
“墨子。”曹操搖頭晃腦。
“磨子?還碾子呢?”
樓異都笑了:“您可真是個白地,我都知道墨翟,兼愛、非攻嘛!”曹操連連點頭:“不錯,墨子其人雖倡‘非攻’,卻是格外善守。這車營之法就是他留下來的。”
就這樣,白天大家舉着棍子護衛,晚上紮下車營休息。如此安排可謂針插不透。夜晚也確有勘視的匪人,無奈望營興嘆鎩羽而去。隊伍行了六天,總算是平平安安到了豫州,待過了中牟,至河南之地,曹操便不讓那三百漢子再往前走了。一來河南之地天子腳下怕惹是非,二來更是怕他們到京看見太尉府,那編的瞎話可就被戳穿了!
夏侯淵先帶着三百漢子迴轉,曹操、樓異則率領心腹家丁繼續前進。入了關就不必再擔心賊人了,沒了步下之人,馬車也可以放開些腳程,第二天晚上就趕到了都亭驛。再往前十里就是洛陽城了,但這一路行來人困馬乏,夜晚又關了城門,大家只好再露宿一夜。
轉日天還未亮,曹操就起來了,他把大家都叫醒,吩咐將所有的轅車、突車都燒了。
“爲什麼?留着以後還可以用呢。”樓異不解。
“冕弁兵革,藏於私家,非禮也。此是謂脅君也。”曹操說着跨上了馬,“快燒了吧,叫人看見是要惹麻煩的。”
“諾。”
“咱們自己人這幾日受累更多,你就帶他們在洛陽多休養幾天,不忙着往回趕。”曹操抖開繮繩調轉馬頭。
“大爺,您不同我們進城嗎?”
曹操搖搖頭,望了一眼十里外那巍峨的京師城郭:“洛陽城我不想再去了。趁着天色未明我趕緊走,免得遇見熟人。”
“難道您都不去見見老爺嗎?”
“爹爹已經如願以償問鼎三公了。你替我轉告他老人家,億萬家財已盡,叫他好自爲之吧。”說罷曹操在大宛馬身上狠着一鞭,奔東南而去。回家的路上,完成護送的喜悅感漸漸褪盡,隨之而來的,那種難耐的空虛又一次侵佔了他的心緒。
曹操一路上都在想,自己究竟想不想回到洛陽呢?難道當初辭官的選擇錯了?多少次他想駁回馬頭,但還是忍耐住了。丁氏說他是個俗人當不了隱士,在崔鈞面前他又大話說盡覆水難收,這樣灰頭土臉地跑回洛陽,臉面又置於何地呢?最後他還是下定決心不回去,既然有了選擇就不能夠再回頭……他不停地縱馬狂奔,一定要追上夏侯淵他們,生怕沒有人同行他會忍不住再改變主意。
到家後的第二天,忽有天使駕到,朝廷徵他入朝爲官。
曹操躲在夏侯家不肯面見,心中暗暗咒罵崔鈞多事。
待天使走後,他纔回到家中。曹德笑嘻嘻地問:“阿瞞,你還真像個隱士,即便不肯應徵,面總是要見的。”
“見什麼?不見心裡更踏實。”
“你知道朝廷調你當什麼官嗎?”
“不想知道。”曹操賭氣道。
“典軍校尉。”
“什麼什麼?”曹操聽了一愣,“你再說一遍?”
“典軍校尉。”曹德一字一頓道。
“怪哉!有司隸校尉,北軍五個校尉,步兵、越騎、屯騎、長水、射聲,哪兒來的什麼典軍校尉。這是個什麼官呀?”
“典軍的唄!”曹德湊到他跟前,“大哥,您就去吧!領兵典軍不正合您的脾氣嗎?”
曹操扭頭不理他。
曹德卻道:“哥,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那日你給侄兒起名字,爲什麼把那個丕字寫成……”
曹操立刻打斷:“我一時不慎寫錯了,不行嗎?”
“行!”曹德見他一把年紀竟耍起小孩子脾氣,暗自覺得好笑,也不與他爭辯,徑自去了。
一個人靜下來曹操越發覺得難耐,想要回到草廬,卻見卞氏抱着孩子倚在馬廄前。
“你抱着兒子在這裡幹什麼?”
“怕你跑了!”卞氏嬌嗔道,“你又想回你那個草廬了吧?”
“嗯。”曹操低下頭。
“我也想去,你再等一年好嗎?等咱丕兒大些,我陪着你,咱們一起去住。”說着她將孩子塞到丈夫懷裡,“你看看,小傢伙多胖呀。”
曹操抱上兒子心就軟了,還不待說什麼,就聽身後傳來丁氏的聲音:“你走吧,永遠別回來。這個家裝不下你啦!天天給我們臉色看,我們哪一點兒對不住你了?去你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編你那個沒人看的破書去吧!兒子你也別要啦!”
“姐姐也別轟他走,”卞氏笑着接過話茬,“不就是爲了編書嘛,叫他在家編。家裡還有竹子,明兒咱們一起削些竹簡,好不好?”
“我無所謂,你問他呀!”丁氏拋了個媚眼。
這姐倆一問一答,曹操苦笑不已。他對兩個老婆各有不同,怕丁氏來硬的,更怕卞氏來軟的。這兩個夫人串通一氣同時使出看家本領,就只能百依百順了。他心裡清楚,弟弟也好,妻子也好,都是希望他打起精神來,便支吾道:“好,我不去了,不去了。”
於是第二天,丁氏不再織布,卞氏也把孩子託給了奶孃,兩位夫人親自爲他削竹簡,卞秉和呂昭也放下自己的事來幫忙。四個人都是有說有笑的,排遣了曹操不少鬱悶。
大家正幹得起勁的時候,樓異自前院跑來說有故人求見,並說此人是他回來時在途中碰見的。曹操頗爲詫異,忙叫大家散去,少時間卻見樓異引來一位四十多歲的人,模樣像個老書生,卻相貌生疏並不相識。
“敢問閣下是……”
那人頗爲謙恭,拱手肅然道:“吾與曹大人並不相識,乃有故人之信相送。”
“莫稱大人,在下現是鄉野村夫。快請!”曹操將其讓入客堂落座,“敢問書信何在?”
那人緩緩搖頭:“並無書信。”
曹操一皺眉:莫非此人戲耍我?還是另有圖謀?
“此事幹系重大不敢落筆,因此在下特來口授。”
“哦?”曹操倒有點兒好奇了,“不知是何人口信。”
那人捋髯道:“南陽許攸、沛國周旌二人。”
曹操大爲詫異:許攸乃橋公門生,京師之友;周旌乃師遷外甥,家鄉舊交。這兩個人怎麼會同時差他來送口信呢?
那人微微一笑:“許攸在京師謀刺十常侍,事泄而逃,現得冀州刺史王芬保護。周旌自昔日師遷被王甫陷害,一族蒙難,輾轉流落,現也在王使君處任從事。二人在高邑相識。”
“那閣下一定也是王使君麾下嘍?”曹操覺得這事詭異,“敢問先生名姓。”
那人低頭謙恭道:“在下汝南陳逸。”
“原來是陳……”汝南陳逸?曹操突然意識到這人是誰了,趕忙起身離座大禮相見,“不知陳先生駕到有失遠迎。”
陳逸雙手攙起曹操,反給他施了一個大禮:“孟德賢弟爲家父昭雪纔不得不棄官,逸深感大德,今日一爲送信,二是特意登門道謝。逸來得唐突,望賢弟海涵。”汝南陳逸就是老太傅陳蕃之子。當年陳家滿門被王甫、曹節害死,只他一人在陳留名士朱震的保護下逃出洛陽,事後朱震一家因此被害。多少條人命才換了這陳家的唯一骨血。曹操自濟南辭官,直接原因也是因爲想給陳蕃翻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