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馥起身,顧少元竟開口問。
“你……是來祈求平安的?”
主動向這女子搭話,顧少元自己也顯得有些訕訕,可眼見她要離開,他又有些捨不得,他左手伸進袖袋中,握住裡頭涼軟的一方絲帕,想掏出來對她道“上次你的帕子,我還留着……”
梅馥搖搖頭。
“不,我是來求菩薩保佑夫主身體安康。“
顧少元左手抖了一下,緩緩鬆開,好一會方訥訥道。
“是嗎?”
梅馥衝他柔柔一笑,轉身剛欲離去,卻又猛然頓住腳步。
不遠處的古柏樹下,沈冰柔扶着玉桃站在那裡,臉色慘白地注視着他們。
梅馥分明能感覺到她目光中的恨意,但在顧少元轉過身那一瞬,她還是立刻換上了一副柔弱無助的神色,懷中抱着把油紙傘款款朝他走來。
“少元哥哥,變天了,我特地送了傘過來。”
顧少元見了沈冰柔,不由一怔,下意識拉開了和梅馥的距離。
婚後,他三天兩頭不是去給梅馥上墳,就是來這裡拜祭她的亡魂,剩下屈指可數的時間,大多又藉口公務待在衙門,此時沈冰柔尋至此地,他自是有種說不出的心虛,接過傘,語帶歉意。
“這等小事,讓下人做便好,你身子弱,何必又親自走一趟?”
梅馥冷眼看着顧少元的舉動,嘲諷一笑,突然不想離開了,她很想看看,沈冰柔若是站在自己當年的立場上,又會是怎樣一幅嘴臉。
說來也怪,偏偏此時當真下起雨來,一時間噼噼啪啪,跳珠亂墜,梅馥恍若不見,徑自提裙跨出門檻,踏入迷瀠之中。
顧少元一驚,想也沒想,撐開傘便趕上去遮住梅馥。
“你要去哪?雨下得很大!”
梅馥擡眼望他,雙眼彎彎,櫻脣綻然。
“多謝。”
那笑容讓顧少元記起十四歲時自己關在書房中苦讀,一枚青杏從窗外打進來落在書桌上,他擡頭,只見梅馥坐在桃花樹上,嫩綠衫子,紅潤雙頰,彎彎的雙眼似笑非笑滿含俏皮。
顧少元不由看得癡了,渾然忘卻了身後的沈冰柔。
梅馥透過顧少元的肩膀,見沈冰柔木雕泥塑般立在原地,雙手攥成拳頭死死握着,她心中暗笑,故意扶着腦仁,身子一歪作勢要倒。
顧少元連忙扶住梅馥腰肢,將她往懷中一帶。
“你怎麼了?”
梅馥扶着他的雙臂踉蹌站穩,抱肩瑟瑟發抖。
“早上出來得急,穿得單薄了些,大概着涼了。”
顧少元聞言,將傘遞在她手中,二話不說解下自己的白綢披風,小心翼翼替她披上。
沈冰柔的溫順終於強裝不下去,她衝進雨中,眼底含淚,高聲質問。
“少元哥哥,你難道忘了麼?這件披風上的青荇草,是我親手繡的!你怎麼能將它送給別人!”
這話一出,顧少元當下便有些後悔,沈冰柔繡給他的東西多到他記不住,拿她繡的披風送人確實不妥,可披風已係在娉姬身上,要他收回,他又有些開不了口。
若是從前的梅馥,大概會十分不屑地解下來扔還給他,可如今,她已不是從前了。
梅馥緊了緊披風的繫帶,吸吸鼻子,小心翼翼地看着顧少元。
“我只是借用一下,等我回去洗乾淨了差人給顧相送回來行麼?”
她這摸樣又與當初臨江釣雪時梅馥跌入冰河,披着他的衣裳時的樣子重合在一起,顧少元心臟一抽,點點頭。
“不打緊,你穿着吧!”
沈冰柔怒不可遏,這點小招數騙得了顧少元,可騙不過她,這種博同情的苦肉計她使得還少麼?只不過在她眼中,自己叫做弱柳扶風,而別人就是惺惺作態,讓人作嘔。
她目中戾氣大盛,騰地揚起手掌便要給梅馥一記耳光。
“你不要臉!”
梅馥擡手扣住她的手腕,淡淡一笑。
“不看僧面看佛面,此是佛門淨地,夫人即便要行兇,也該給菩薩幾分面子。”
顧少元臉色一沉,扯過沈冰柔,責備。
“冰柔,你一向性子溫和,這是怎麼了?即便她酷似梅馥讓你不快,也萬萬不該動手!”
說着,他目光一黯。
“梅馥已經死了,你何必還和她過不去?”
沈冰柔滿腔委屈,對於梅馥,她從未在顧少元面前流露出一點恨意來,因她深諳男人最厭惡妒婦,所以一直裝得十分與世無爭,進了顧家的門後,卻逐漸耐不住性子,多次催促顧少元給自己正名,久而久之,他難免心生反感。
沈冰柔突然意識到自己這般方寸大亂,或許正中娉姬下懷。
這個長着梅馥皮相的小妖精,處處和自己過不去,簡直像是梅馥的幽魂回來復仇了……
沈冰柔背脊一寒,還不及反應,梅馥已經自己解下披風,塞到她手中。
“既然是夫人的心愛之物,那麼妾也不好厚顏相借,還請夫人收好。”
梅馥擡眼見箐兒打傘進來尋她,覺得今天玩夠了,便矮身鑽入她傘下走出寺門,留給那二人一道婷婷嫋嫋的背影,在雨中似縷輕煙,消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