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馥和夏雪籬的關係,在國舅府衆人眼中已是心照不宣,看這光景,她成爲國舅府的女主人,只是時間問題,因此她進出不僅無人敢攔,甚至還有那起專會巴結的,趕上來滿口裡叫”夫人”。
因從前以娉姬身份住在國舅府,梅馥對這個稱呼倒也習慣了,隨口問。
“國舅呢?”
小丫鬟剛要回答,一旁的管家卻瞥了她一眼,小丫鬟很識時務的噤聲,管家於是及時陪笑道。
“主上有外客,此刻正在香菀軒,想必再有片刻就談完了,不如夫人先去清芷居等主上一起用飯?”
雖然只是極細微的小動作,但依舊沒有逃過梅馥的眼睛,她不知管家想要隱瞞什麼,乾脆將計就計,故意掩嘴打了個哈欠,神態懶散。
“也好,現在離用晚飯尚有一段時間,我今日疲乏得很,就先去清芷居小睡一會,有箐兒在跟前就好了,你們該忙什麼就去忙吧!別跟着了!”
說着,徑自往清芷居方向去了,管家看了一陣,見她並無異狀,這才與小丫鬟一併掉頭離開,誰知梅馥走了不到二十步,轉身隱入假山之後,抄小道向香菀軒去了。
香菀軒裡半個伺候的人也沒有,梅馥有些納悶,夏雪籬只有在約見朝中重要人物,以及談及不可告人之謀劃時,纔會驅散周遭服侍的人,她原本猜測管家想隱瞞的是段瑩然來訪之類,現在看來,難道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果然是在談正事?
這麼想着,梅馥差點貼上紙窗的腦袋挪開了些,剛欲轉身離去,忽聞裡頭夏雪籬一聲重嘆。
“我原本以爲,你比你姑姑沉得住氣,可這一次,你讓我失望了。“
一個嬌嫩的少女聲音傳來。
“是我錯了,主上。”
梅馥聽着這聲音有些耳熟,不由站住腳步,重新退了回去。
只聽夏雪籬又道。
“我記得我已告訴過你香薴和玥兒的關係,若是聰明人,就該懂得明着對付香薴,只會招致玥兒的憎惡,這並不是明智之舉,你本可明哲保身,爲何非要推波助瀾?”
少女的聲音有些結巴。
“我只是覺得,比起香薴,和沈冰慈交惡更難對付些。”
夏雪籬笑了。
“淮王支持的沈冰慈,從一開始,就註定是我們的敵人,談何交惡?是爲了你姑姑吧?香薴是梅馥的人,打了梅馥的臉,你姑姑便高興了?是不是,蟬兒?”
戚夢嬋頓了一下,苦笑。
“又能高興到哪去呢?青春正茂守活寡,即便心上人就在眼前,卻永遠不能在一起,主上,我將來,也會赴姑姑的後塵嗎?”
夏雪籬沒有回答,戚夢蟬瞄過他面上的表情,壯着膽子繼續道。
“主上是不是到現在,還在怪我們戚家悔婚,所以對姑姑如此冷淡?……其實姑姑告訴我,進宮那日,她本來要從城樓上跳下去的,是看到先皇帶着你們姐弟進宮,她才留下這條命,因爲今後,你一定有用得上她的地方,還有,姑姑之所以一直無所出,也是因爲主上您,她每次侍寢之後,都會服藥,她不願替別的男人生孩子……”
夏雪籬依舊沉默着,戚夢蟬似見他態度鬆動,進一步道。
“主上,入秋天涼了,姑姑近來常常犯病,您若無事,可否去看看她?”
梅馥沒有聽到夏雪籬是怎麼回答的,因爲阿九從天而降,把怔怔出神的她嚇得後退幾步。
阿九眉間隱隱震怒,冷硬地道。
“怎麼?你以爲自己已經嫁進國舅府了?這個牆根聽得還真是光明正大。“
梅馥沒有理會他的諷刺,只是轉身順着遊廊離去,沒有預料中的還口,阿九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十分不爽,一個箭步跟了過去。
“想畏罪潛逃?我要告訴主子!”
梅馥慢慢擡頭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居然是些許落寞。
“阿九,夏雪籬和戚煙之間,曾有過婚約?你可以告訴我麼?”
阿九白了她一眼,看錶情似乎覺得這個話題會比打這她一頓效果更好,於是難得地點了點頭。
香菀軒假山之上,有亭怡然,亭中常備美酒,在夏日的夜風中飲下,十分痛快。
而如今,秋意漸濃,那冷酒匯入四肢百骸,透着深深的涼意,如同阿九的話。
“夏戚兩家,自前朝起便是世交,尤其主子祖父這一代更是交好,一直有結秦晉之心,可惜兩人生的都是兒子,只好將這願望轉移到孫輩身上,所以主子和戚煙,算是指腹爲婚的關係……”
阿九瞥了一眼面無表情的梅馥,很不滿意,哼了聲繼續道。
“後來,夏家和戚家在戰亂中各事其主,戚家好狗運押對了寶,便雞犬升天了,而夏家卻慢慢衰敗下去,不過夏家祖父還在世時,兩家依舊來往甚密,主子少年時,常和戚煙在一起,對她還很不錯,所以這女人至今都對主子死心塌地,可惜戚家祖父過世,戚煙之父是個勢利眼,毀了婚約逼着女兒入宮,戚煙雖然妥協,對主子的心卻始終如一,夏家今日的地位,戚氏兄妹功不可沒,對了,具體原由我不清楚,可戚煙爲了主子,曾在冰水裡泡過一/夜,落下風溼,每到天寒都會復發,我想戚夢蟬所指就是這個,所以對於戚煙,主子心底,其實也是頗爲遺憾的吧……”
正想添油加醋地再描繪一下兩人昔日情事,梅馥已經毅然起身,對他揚了揚酒壺。
“這酒不錯,我要了,等你主子出來,別說我來過。”
見她滿面笑容,神色恍然若夢,阿九一愣,張了張嘴,還來不及說什麼,梅馥已經縱身躍過他,順着石階一路揚長而去。
一匹快馬,瘋也似地穿街過巷,在城門將閉之時,一雙前蹄踏過,驚得守城的侍衛倒退數步,剛看清馬上那女子腰間晃盪的酒壺,想要罵兩句,一柄長鞭便再次抽在馬尾上,絕塵而去。
草染秋黃漸漸枯,城郊的遊牧民族陸續離開,只剩幾堆焦黑炭火,和一望無際地草野。梅馥走到了少年時常來飲酒的小坡之上,那裡有一塊大青石,光滑如璧,躺在上頭十分舒服,她心裡堵悶,不知不覺便走到了此處。
然而,有一個人,身着青衫,先她一步佔據了那裡。
待看清那人是誰,梅馥本欲轉身離去的,卻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將腰間的酒遞到他面前。
“喝嗎?”
顧少元轉過頭,目光驚詫卻又驚喜。
“阿馥?”
梅馥在他身邊坐下,見他接過酒卻並不飲,嘖了聲,搶過猛灌了一口。
顧少元皺眉,奪下她手中酒壺。
“你病剛好,少喝些酒。”
少年時熟悉的關懷責備,讓梅馥愣了一下,她轉過頭,注視着顧少元的眼睛。
“顧少元,能問你個問題嗎?”
顧少元察覺今夜的她有些不對勁,還是點了點頭。
“你說。”
“爲什麼想和我破鏡重圓?“
顧少元一噎,竟不知怎麼回答好,對她的感情,他縱然在心中演練了一百遍一千遍,但是當着她的面,坦然地說出來,還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擡眼撞進梅馥閃閃發光的眸子裡,顧少元嘆了口氣,委婉地道。
“因爲我心裡一直有你。”
梅馥顯得有些激動,惱怒地摔了酒壺。
“當初你自己說的,你喜歡上沈冰柔了,對我只剩責任,讓我滾,等我真的滾了,你又來同我說什麼心裡一直有我,你是在耍我嗎?”
對於她的失態,顧少元顯得很震驚,但是她越這樣,就越是說明她起碼內心還是糾結的,沒有完全忘了他,顧少元迫切想抓住她這一瞬的動搖,於是猛地伸手將她攬入懷中,緊緊抱@住。
“對不起,阿馥,從始至終,都是我的錯,是我糊里糊塗,是我意志不堅,初見沈冰柔,我的確被她的溫柔、才華所吸引,因爲這是和你截然不同的女子,我以爲自己膩了你,可是等真的失去你,我才發現誰是一時迷/情,誰是刻骨銘心……我知道這樣和你解釋你一定會覺得我混賬,可是錯已經犯下了,我現在能做的,也只有極力挽回,不管付出怎樣的代價,都想等你回來。”
梅馥木然給他抱着,低頭自言自語。
“是嗎?所以一時迷情,最終到底及不上十幾年的刻骨銘心嗎?”
顧少元還未來得及反應,梅馥突然慢慢推開了他站起身,勉強一笑。
“不必等了,我們已經回不去了,真的。”
香菀軒,一位身披大氅,雪帽壓得極低地少女自屋內走出,沒入夜色,阿九知道里頭談完了,這才自房頂躍下,推門而入。
“主子,該喝藥了。”
他熟練地從銀製暖壺中取出藥盅,放在托盤裡端過來,夏雪籬點點頭,皺眉將藥一飲而盡,將藥盅放回托盤時,輕聲道。
“你對她說了些什麼?”
阿九身子一震,立馬反應過來,原來方纔自己和梅馥的亭中對談,他竟都知道了。
“不願說就罷了,左不過是我與戚煙那些往事,是麼?”
阿九知道狡辯無用,乾脆往地上一跪。
“奴知錯,請主子責罰!”
夏雪籬淡淡瞥他一眼,掩嘴一陣清咳。
“起來吧,說了就說了……”
阿九不由詫異,難道……就這樣算了?那女子可是獰笑着負氣而去了啊!阿九試探性地問道。
“主子,要不,我去解釋一下?”
夏雪籬搖頭,手自脣邊挪開,只見雪白的絲帕上,一抹發黑的血跡赫然暈開。
“今早,我去了一趟段府,段尚書親自替我把過脈,他說所謂痼疾,其實是誤診,我這是中毒的跡象,並且,是常年服用毒藥的結果……”
“什麼!”
阿九手抖了一下,盤子沒端穩,藥盅滑落在地摔得粉碎,他也顧不得這些,一把扶住夏雪籬。
“不可能!府裡的人有我盯着,沒人有這個膽子!”
“不是府裡的人。”
“那……主子!我這就是查,一定要把這廝找出來碎屍萬段!”
“不必了……”
夏雪籬輕聲制止,拉住血脈噴張欲闖出去的阿九,清冽雙目綻出寒光。
“我大概已經猜到是誰,我自會處理,當務之急是儘快把淮王除掉,否則,只怕沒有多少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