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前的一場大火,將本就破敗的慈濟堂燒成斷壁殘垣,近百名女子幾乎無處容身,因本就是邊緣人士,朝廷也懶得干涉,幸得夏雪籬修書一封寄到京兆尹衙門,朝廷才重修了慈濟堂,並撥了專款救濟。
在麻婆建議下,女人們用這筆錢辦了個釀酒坊,有了正經的謀生活計,爲娼爲盜的也都洗心革面,一幫女人倒忙得有滋有味。
魁姐做了工頭,大嗓門指揮女人們搗料、拌醅、入窖,她生得健壯,重活便都自己攬下,這日她正彎腰放下空瓦缸,背上便被人拍了一下。
雖說大家一處忙活十分和諧,但魁姐地頭蛇的作風一時難改,於是轉身就罵。
“哪個沒大沒小的小賤人?“
身後的人錦衣帷帽,身段窈窕,擡手掀起面紗一角,露出張明豔動人的臉來,魁姐怔愣了一下,一副見鬼的表情。
“你!你!”
還沒來得及大喊出聲,梅馥便將食指橫於脣邊,微微一笑,悄聲道。
“沒錯,我還活着,借一步說話。”
兩人相視半晌,繞過忙碌的女人們悄然來至魁姐房中。
魁姐閉上門,回身便見梅馥退下帷帽,坐在她牀上將黑貓阿寶抱在懷中順毛,於是哼了聲,沒好氣道。
“這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我當時就覺得,你這臭丫頭沒那麼容易蹬腿,果然被我猜中了,看你這身騷氣打扮,定然是勾搭上有權有勢的男人養你了吧?”
梅馥習慣了她說話難聽,只是笑而不語,低頭逗弄着黑貓時眼神掃過她的腿,想起方纔她走路時還有些瘸,不禁皺眉。
“三個月了,你這腿還沒好?”
魁姐往椅子上一坐,翹起左腳架在右腿上,撩開裙子露出那包滿紗布的殘腿來,語氣裡滿是驕傲。
“哪那麼嬌弱,早好了!這是後來被人又打折了的,估計過兩天也好得差不多了!”
梅馥啞口無言,怒道。
“好好的,你又出去惹事了?”
罵歸罵,她還是起身查看了一下她的傷腿,然後氣乎乎地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扔給她。
“這個給你,要是讓我知道你拿這錢去喝酒,我就讓人卸了你另一隻腿!”
梅馥從前便聽蓮兒說過,魁姐嗜酒如命,在採石場的所得及從衆人那裡搜刮來的銀子,多半都用來買酒,在外頭喝得爛醉如泥已是常事,所以不得不震呵她兩句。
魁姐接過銀子,沉默了半晌,突然道。
“那天夜裡,你和蓮兒她娘被人帶走的事,我看到了。”
梅馥意外,但很快就淡然了。
“然後呢?”
“我悄悄跟着你們到了後山,卻沒有出手救你。”
梅馥反而笑了。
“我沒聽錯吧?這語氣難道是在自責?那個殺手可不是慈濟堂這些弱女子,你要是衝出來,不過是幫我陪葬而已。“
魁姐彷彿沒有聽到她的話,依舊自言自語。
“那個女人……她長得很像白玉芝。”
“那個女人?”
梅馥估摸着她指的是沈冰柔,又覺得白玉芝這個名字略耳熟,回想了一下,記起這似乎是沈夫人出閣前的閨名,於是坦言道。
“沒錯,她就是白玉芝的女兒沈冰柔,怎麼?你認識白玉芝那個惡婆娘?”
魁姐淒厲地笑了數聲。
“哈哈哈!白玉芝那個毒婦,十多年前害我至此,沒想到如今生的女兒也不是好東西。”
梅馥聞言,放下阿寶。
“你和白玉芝有仇?”
魁姐不答,正色看向梅馥。
“梅馥,你是回來報仇的吧?我勸你還是算了,留下這條命便是萬幸。”
梅馥預感魁姐並不只是一個女地痞那麼簡單,她的話中處處是玄機,緊緊撰住了她的注意力。
“爲什麼?”
“那毒婦和她女兒身邊,有個很厲害的靠山,你和她們鬥只是在找死。”
“什麼靠山?”
梅馥好奇,所謂靠山指的是沈忠仁還是淮王?總不會是沈冰柔僱來的那個殺手吧?那她還真是不會放在眼裡。
可惜任梅馥怎麼問,魁姐都搖頭不答。
“你走吧,以後沒事少來這裡,省得讓人識破身份。”
魁姐起身就將她往門外推,梅馥只得帶好帷帽,不悅地走出門去,末了,她回身盯着魁姐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活着,就是爲了看沈冰柔怎麼死,所以我是絕不會放棄復仇的。”
梅馥坐在馬車上,一路回想魁姐的反常,總覺得她定是隱瞞了真實身份,她的兒子阿寶,又究竟……是怎麼死的?
“夫人,前面有座廟,你要不要去拜拜?”
箐兒活潑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梅馥側目,看到車窗外古松柏掩映的寺院,突然想起自己的“屍首”還曾經在這裡停放過,嘴角勾起一絲自嘲的笑。
“也罷,那就拜一拜吧!”
馬車在廟門前停下,梅馥與箐兒一道進了寺裡,梅馥拈了三柱清香往大雄寶殿中來,已近傍晚,香客不多,菩薩面前只跪了一名男子,那人白衣素冠,穿着極簡單的衣裳,但一看料子,就知道身份非富即貴。他佔着殿中唯一一個蒲團,久跪不起,梅馥等得沒了耐心,對箐兒道。
“算了,我們走吧!”
沒想話音剛落,那人便轉過身來。
梅馥與他同時一怔。
很快,梅馥便攢出個柔媚的笑容。
“哎呀呀,這麼巧,又遇上了顧相,妾真是榮幸之至……“
她開口的那刻,顧少元臉上一抹希翼轉瞬即逝,到嘴邊的一句“阿馥”生生嚥了回去,神色漠然地站了起來。
然而梅馥卻突然不想走了,她迎了過去。
“顧相倒挺悠閒,妾本以外,所謂國家棟梁,都是伏案日理萬機的呢,顧相身爲百官之首,整天不是踏青就是拜佛,別的官員想必更愜意,我朝上下一片其樂融融,甚好甚好。”
顧少元焉聽不出她話中的諷刺,昨日他回府,沈冰柔一頭便扎進他懷中差點沒哭暈過去,玉桃在一旁繪聲繪色地描述夏雪籬那個新收的小妾如何如何欺負了她們小姐,顧少元聽着卻也冒火,畢竟他作爲一朝之相,竟被國舅之妾當着那麼多有身份的人折辱他的妻室,豈有不怒之理,可如今,一看到這張言笑晏晏的臉,他的火氣竟莫名其妙消失了。
他想,他是樂意見到她的,所以任憑她風姿卓絕地扭腰走至他身邊,他也沒有後退,他甚至想離她近一些,好把那熟悉的面容映在心中。
“這座白玉觀音,是九靈山聖物,本寺七代高僧鍥而不捨地求取,纔將它請了來,我聽說,若將故人的牌位置於觀音蓮花座下,那位逝去的故人之魂魄便能脫離苦海,免入阿鼻地獄。”
梅馥順着顧少元的目光看過去,果見一座檀木牌位立於觀音座下,那上頭儼然刻着自己的名字。
梅馥嗤笑一聲,轉頭對他道。
“聽起來,顧相似乎在超度索命的冤鬼。”
顧少元雙眉一皺,最終低嘆。
“我倒希望……她能回來同我索命。”
梅馥沉默半晌,又擡眼笑得風姿卓絕。
“顧相若是拜好了,能否讓讓?”
顧少元一愣,往後退了一步,默然佇立在原地看她拜了三拜,又雙手合十,喃喃禱告半晌,這才虔誠地將清香插入紫金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