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又寒暄了幾句,夏雪籬和段瑩然才離開這張桌子,轉到別桌繼續敬酒。梅馥託着碗,筷子卻好半天沒有落下,視線終究捨不得從那人身上移開。
白鶴軒見狀,親自給她佈菜,順便隔開了其他人興致盎然的目光。不過一會,梅馥碗中已是高高堆滿,她動了動筷子,恰在此時喉中忽得涌過一陣乾嘔,梅馥忙放下碗筷,等不適過去再面對滿桌佳餚時只覺得味同嚼蠟,毫無食慾。
“我想去外面透透氣。”
梅馥對白鶴軒抱歉一笑,正要起身,不想白鶴軒也放下了筷子。
“我也吃好了,阿馥,我陪你一起吧。”
說完,便抖開梅馥的披風,仔細幫她攏好,又對其他人道了個別才攬着梅馥走出宴廳。
雖說是初冬,但國舅府中卻依舊處處見花,因夏雪籬畏寒,好多房間地暖已是燒得火熱,透過那輕垂的紗簾,幾枝牡丹探出窗外,硬是把這灰濛濛的冷天擠出了一片春@色。
而這些反季節的稀罕花草自然也是今天訂婚夜宴裝點的主角,尤以夏府水榭,更是裡裡外外沿着戲臺放了三圈,襯着四周飄紅喜慶的各色燈籠,一派熱鬧。
梅馥和白鶴軒到的時候,花漪紅的戲早已落幕,轉而換成了幾個歡喜閣年輕弟子們演的《木蘭從軍》,雖說與訂婚宴的主題不太符合,不過幾個年輕弟子嗓音圓潤,唱腔流暢,而那些雜耍打戲更是打得別開生面,配合得天衣無縫,倒是也讓臺下以夏太后爲首的幾個老戲迷們看得心花怒放,連連看賞。
可是梅、白二人找了半天,卻還是沒有尋到花漪紅的身影。
白鶴軒便拍了拍邊上背對他們慌吃糖果連戲妝都未卸的一個歡喜閣小弟子。
“你家公子呢?”
那弟子嚇了一跳,待看清是白鶴軒後,繼而釋然,可下一秒情緒又低落了下來。
“段大人不滿意公子唱的那一折《尋@歡記》,方纔正尋我家公子不痛快呢!”
“怎麼會這樣?!”梅馥一聽那還得了,這段瑩然之父可是個難纏的角色,自己在他手裡都吃過虧,她生怕這古稀的怪老頭會對花漪紅如何。
那知白鶴軒卻輕笑出聲。
見梅馥看過來,他忙解釋。
“你別擔心,漪紅性子雖溫吞,但旁人若要拿捏,可也不會那麼容易,畢竟,這裡始終還是國舅府!”
梅馥一想也是,花漪紅至始得夏雪籬這座靠山,這也是公開的秘密,而且,現在坐穩鳳樓,和自己以及白鶴軒已是相交甚密,段老頭就是如何看他不爽,確實也不敢拿他怎麼樣。再說——花漪紅那個脾氣……
梅馥想起兩人初交時在梅長安的壽宴上的不打不相識,脣角不由勾起。
居然就這麼長時間了……
兩人在小弟子的帶領下,來到了水榭後單獨騰出的一間房間。這裡離更衣室頗遠,不過裡外兩間卻也放了三兩隻大開的箱子,內裡戲裝檯面一應俱全。
見到臨窗而立的那道背影,小弟子朝兩人鞠了個躬,便一溜煙跑了。
梅馥二人進了屋,花漪紅戲妝已卸,見到他們,視線匆匆在梅馥臉上劃了一劃,卻只對着白鶴軒點了點頭。
白鶴軒與梅馥對視一眼,笑道。
“漪紅,真不給面子,我和阿馥大喜之日那天,居然不見你。”
花漪紅睫毛顫了顫,一瞬窘迫。
“抱歉,事多……一時抽不開身……”
這明顯的藉口託辭梅馥一點也不滿意,可一想到方纔他自作主張,似帶着幫她長臉出氣的意味擅自改了曲目,內心的不岔霎時變成了感激。
也只有這些人,無論何時都始終把自己當朋友。
這樣想着,梅馥便笑着開口。
“花漪紅,謝謝你!”
話中誠摯不似僞裝,花漪紅擡眼看着眼前閃閃發亮的雙眸,透過那張光彩動人的臉,似乎想直達內心,可除了依舊明媚如昔的姣好容顏,一切的一切便凝固在那笑意盈盈的頰上。
花漪紅嘆了一聲,終於收起了奄然敷衍的神色,示意二人坐下,自己也轉到身後取出兩個杯子,依次倒滿。
不知是不是因爲再度見面,彼此關係已然變化,梅馥覺得花漪紅總是有些心不在焉,而幾人閒話了幾句,雖也不時歡笑,但那笑聲中始終失少了些什麼……
就在這時,屋外走進一個丫鬟,對着衆人福了一福,只道阜寧長公主請白鶴軒去前面談話,白鶴軒不敢怠慢,道了聲抱歉匆匆離去。
白鶴軒剛走,梅馥再也不藏着掖着,她單手撐額,似笑非笑地盯着花漪紅。
“說,你是不是有什麼瞞着我?”
話音剛落,花漪紅已是被一口氣嗆到,連連咳嗽。
梅馥卻已自顧自站起來,反客爲主地在身後高腳長桌上拎過一蠱葫蘆大小的陶罐,面上露出一副看穿你好戲的狡猾神色。
“藏了好東西也捨不得招待老朋友!”
見到如此,花漪紅暗暗鬆了一口氣,幾人自方纔開始均一路閒話,皆默契地繞開了那個雷區,絕口不提,他剛纔還以爲梅馥會趁着白鶴軒不在,向他發問,畢竟這人一直就這個脾氣——心直口快,心事統統寫在臉上,什麼都藏不住。不想現在卻……
花漪紅神情黯了黯,梅馥已經“自覺”地撬開封罐的陳泥,一時間香味四溢,只見她重新撈過兩個杯子,一人一杯斟滿,或許覺得不過癮,在自己這邊又增了一個杯子,見花漪紅看過來,梅馥吸了吸鼻子,強辯道:
“白鶴軒既然不在,那他那份就由我勉爲其難代勞好了。”
花漪紅哭笑不得,梅馥已是飛快地左右執杯一飲而盡,只一瞬,面前兩個杯子已是空空如也。
花漪紅見識過她喝酒,擔心她故技重施亂了分寸,連忙阻止。
“喂,你別喝多了,這酒後勁大……”
“大便大吧,這染香十年難遇,既然讓我碰上……”
話語含糊不清中已是杯子移到脣邊,可比起一開始的牛飲,這一次姿態卻頗爲文雅,她伸出舌頭輕輕一碰,而後迅速收回,像捨不得一下子喝完一樣,細細看着杯盞中的半透明酒液,雙眸迷@離,芙蓉面上卻是露出嬌憨笑容,似已蒙上了一層霧。
“如此好酒,竟也不給我送點……噢,不對,我們已經沒有關係了,他如何會給我送來……”
梅馥搖搖頭,搖搖晃晃間又要舉杯湊到脣邊,花漪紅終於忍不住,拉下她執杯的手。
“梅馥,夠了。”
可遇上嗜酒如命的醉鬼,哪裡攔得住。花漪紅看了一陣,神色肅然。
“梅馥,你不對勁。”
“哪裡不對勁……”
花漪紅皺了皺眉,想了想,還是開了口。
“那你老實說,你和國舅究竟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梅馥重複了一遍,總算把酒盞落下,吃吃笑了笑,神情竟難得地露出清明。
“就這回事吧……我和他有緣無分,於是各尋歸宿,永不交集……”
明明是輕描淡寫的敘述之詞,可花漪紅卻聽出了那一味深藏的傷感,他張了張口,本打算再問上一問,或許再勸上一勸,可一想到眼前的女子現已嫁與白鶴軒,而夏雪籬今日也與段瑩然訂婚,真正所謂的各尋歸宿,就算得知緣由,又能如何?勸來勸去終究也只是徒勞無功陡增苦痛罷了!
“你不能再喝了……”
梅馥聞言,竟難得地從酒盞上擡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