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嬪與十公主相繼離世,皇帝非常悲痛,一連數日精神不濟,直到這年秋天,宮裡的大悲大涼盡數散去。
金風玉露,七夕剛過,皇帝便率領八旗軍隊前往木蘭圍場巡視習武,行圍狩獵。大清開國以來,從未放棄祖宗留下的傳統,定鼎中原以後,仍教育後人恪守祖訓,不能懈怠自身弓步騎射技藝。所以每年春秋,皇帝必會率領將士往塞外行圍習武,而木蘭秋彌便是從聖祖皇帝延續下來的傳統。
木蘭圍場位於熱河行宮以北,始建於康熙四十二年,竣工於乾隆五十五年。圍城內林深樹密,水草茂盛,禽畜豐富,是一處極佳的狩獵勝地。
皇帝甚少攜女眷至木蘭圍場,此次卻帶了雅善。其實是好奇的雅善在皇帝面前軟磨硬泡求來的機會,皇帝這纔沒有法子,讓九公主隨軍一同前往。
初來乍到的雅善對什麼都十分在意,更是爲了逞一時之快與幾位兄長競相角逐馬上功夫。她在宮裡也並非只聽嬤嬤教授《女誡》等女兒家所學讀本,因身體孱弱,平日也會跟着諳達學習騎術來強身健體,經過兩年,算是有點本事了。
以前只在宮裡騎馬,可沒像現在這般有機會邊騎馬邊射獵,她自然最爲興奮,趁皇帝校閱軍隊之時,她已換上窄袖戎裝,頭髮高高盤起,那模樣與宮中嬌弱的女眷渾然不同,像極了女中豪傑!
“喲!這不是咱們的小妹妹嘛,換上戎裝還真有幾分模樣!”雅善牽着一匹小紅馬從馬廄出來,迎面遇上幾個身着箭袍,腳踏皮靴,年齡參差不齊的男子向她走來,正是她的幾位兄長,雅善一眼就認出了與她最爲親近的五哥哥綿愉,他與兄長們走在一起,身量已到了他們肩膀處,他們各人手中提着長弓,腰懸箭壺、佩刀等等狩獵常備之物,丁零當啷地慢慢走來。
雅善低頭看自己,身上除了一襲戎裝與身後的一匹紅馬以外,再無他物,她之前光顧着興奮,卻忘了這些最爲重要的裝備!
“哎呀!我忘了拿最重要的東西了!”雅善焦灼地正要跑去討弓箭,卻被綿愷拽了回來,雅善急匆匆地說:“王爺哥哥,你別拽着我,我得趕緊找弓箭去!”
綿愷在年初剛封上惇郡王,雅善便一直喚他王爺哥哥,而與綿愷一起受封的還有皇四子綿忻,被封爲瑞親王。這次出現在雅善面前的除了平日常見的三位兄長外,還有一位是早在宮外立府的智親王綿寧,雅善與這位兄長並不多見,但他清瘦又和善的面容叫雅善一眼便認出了。
“你一個塔拉溫珠子①還想跟着咱們打獵?”綿愷滿臉調笑,似乎有點瞧不起雅善還是個小女孩。
雅善當然要反駁:“我已經九歲了!不是什麼塔拉溫珠子了!”
見她氣鼓鼓又煞有介事地叉着腰,綿愷笑得更大聲了:“哈哈哈哈!對對,我府裡的格格跟我好的時候也不過比你大一歲……”
“三弟!”一向和善的綿寧忽然遞了一個警告的眼神給綿愷,示意他適可而止,綿愷卻絲毫不給兄長面子,越發笑得張狂:“二哥,你也太較真了,我就跟雅善開個玩笑,哪會跟她說那些事兒呢!”
雅善對於他說的“事”當真聽得糊里糊塗,但直覺告訴她,三哥說的一定不是什麼好事!
她撅了撅小嘴,又朝站在邊上許久不出聲的綿愉伸出手,甜甜一笑:“五哥哥,我瞧你的弓挺小巧的,不如借我吧。”
“你這機靈鬼,知道五弟疼你就朝五弟撒嬌。”綿愷雙手抱於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綿愉反應。
誰知向來與雅善親厚的綿愉居然沒有把自己的小弓給她,雅善感到不可思議:“好啊,你們全都欺負我!”
“不是我們不肯借你,只是這圍場太多猛獸,你一個小丫頭,若是出了什麼差池,要我們怎麼向汗阿瑪交代呢?”這次說話的是笑容溫潤的綿忻,綿忻的話一向中聽,雅善也願意聽他的話,可她今日好不容易換了行裝準備打獵,怎就能這樣作罷呢!
“這樣吧,我今兒也不打獵了,陪你騎馬好嗎?”在她不開心之前,綿愉首先安撫了她。
小丫頭轉動眼珠子想了想,馬上又雀躍地說:“好!我要跟五哥哥比賽騎馬!”
未等綿愉答應,雅善已翻身騎上了小紅馬,她一勒繮繩,又飛快從皮靴中抽出一柄馬鞭,拿在右手高高揚起,隨着“啪”的一聲,座馬一聲嘶叫,如飛箭一般尥開蹄子,猛地衝了出去。
綿愉哪裡知道她如此迅速,頓時心裡暗暗叫急,連忙上了一匹馬揮鞭追了上去。但雅善像是下了猛功夫,他一時還追不上,於是靈機一動,又猛抽三鞭,掉轉馬頭往西,抄近路在前面平原上攔住她。
可在此時,從樹林裡衝出一匹白馬,綿愉和座馬同時受到驚嚇,好在他眼明手快,緊緊勒住繮繩,停下了緊追的步伐。
綿愉定睛一看,是個穿着戎裝的女孩子,此刻正飛揚跋扈地盯着他,綿愉不記得她是誰,但她腰間的佩刀立刻攫住了他的目光,女孩順着他的目光低頭取下佩刀,嘴角上揚道:“看來你還記得這柄小刀,怎麼樣,跟我比一場?”
綿愉此刻哪有工夫與她賽馬,他沒有與她說話便繞開向前,誰知那女孩緊追不捨,“喂!我跟你說話呢!”
“我現在沒工夫跟你賽馬。”說話間,綿愉揮鞭,馬兒吃痛之下再次尥開四蹄,頓時如一道閃電,劃過樹林。
他按照計劃衝到平原,卻四下看不到雅善的身影,他的心裡十分着急,卻沒有再揚鞭,而是讓馬放慢了步速,目光也低垂了下來。
他在觀察平原草叢。前天下過一場雨,茂密的草坪尚未乾透,馬蹄踩踏過的地方甚至有些泥土的痕跡,這痕跡一直通往南邊。
“喂!你怎麼又跑了呀!”女孩終於追了上來,可綿愉又先她一步揚蹄奮起,她趕緊鞭馬追趕,誰料踩着溼漉漉的草叢,一不當心,她的馬前蹄一滑,馬身向前一閃,把她摔了下去。
聽聞身後一聲驚叫,綿愉立馬勒住繮繩,回頭一看,只見她蜷縮着身軀倒在草地上,哇哇叫疼。
綿愉無奈,只能掉轉馬頭看她傷勢:“你怎麼樣?”他坐在馬背上,俯視她。
她擡起頭,哭喪着臉說:“我……我的腿好像摔斷了……”
綿愉見她熱淚縱橫,卻道:“哦,我去叫軍醫來。”
眼看他要走,她終於站起來罵道:“我說我都成這樣了,你怎麼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綿愉打量了她一眼,說:“看來沒什麼事了。”說完,他就要掉轉馬頭,那女孩大聲喊道:“喂!你忘記當年答應過我的事啦!”
綿愉心中一顫,又滿臉狐疑地看向她:“什麼事兒?”
“當年我把鈴鐺還你,你把小刀給我,說拿着這把小刀可以讓你做任何事,難道你忘記了?”她舉着小刀,煞有介事地說。
綿愉皺了皺眉,似乎想起當時的允諾,不過他只是爲了快點拿回雅善的鈴鐺,才勉強敷衍了她的無理要求。
“那是你一廂情願,我沒有答應你。”
“喂,別以爲你是皇子就可以說話不算話,你分明答應過我的!”
“既然你還知道我是皇子,那也請你注意你的身份,瓜爾佳格格。”
“我叫瑪穆平珠!瓜爾佳瑪穆平珠!”她揚聲自報家門,可綿愉絲毫不在意,“哦,我記住了,要是沒什麼事的話,你就先回去吧,別再跟着我了。”
瓜爾佳瑪穆平珠是正白旗漢軍都統瓜爾佳桂良②第五女,爲側室所出,但頗受桂良寵愛,常年來養成了她飛揚跋扈的個性。此次木蘭秋彌,桂良所屬軍旗也在其中,照理說,臣工不得攜女眷同行,但爲何桂良的女兒會出現在這裡?
綿愉此刻也無暇顧及這些事了,他目前最想做的事還是儘快找到雅善。不知她是否跟瓜爾佳瑪穆平珠一樣,因草叢溼漉而墜馬……越想越心驚膽顫……
那是他唯一的妹妹,千萬不能出事!
纔想策馬奔騰,卻聽前方馬蹄嘚嘚聲由遠及近,一個紅色的身影從綠色的地平線慢慢顯現眼前,是雅善!
看到熟悉的身影,綿愉緊繃的心絃終於鬆開了,未等雅善騎馬靠近,他先行催馬上前,與她匯合。
雅善一見綿愉便略有抱怨道:“哥哥,你去哪兒了?我的馬兒都跑大老遠也不見你!”
雅善騎馬跑得快,遲遲不見哥哥跟上便又折回。綿愉正要解釋,雅善又眼尖看到了前方一瘸一拐走來的瑪穆平珠,瞪大眼珠子道:“啊!她怎麼會在這兒!”
綿愉扭頭看去,看到狼狽的瑪穆平珠,不禁皺起眉頭,沒想到她還真受傷了。
“瞧你們一個個的,有什麼好奇怪的,跟來的又不止我一個,別家軍旗的格格也都來了,只不過她們都躲着不出門,真是丟盡了咱們滿洲格格的臉面!”瑪穆平珠一臉鄙夷地陳述事實,綿愉和雅善仍是不甚清楚。
“是皇上下的令,允許享功勳爵祿的滿臣攜年滿十歲的世子、格格扈從。”
兩個孩子終於明白,先前在車駕之中並未見隨扈臣工家眷,而臣工家眷與皇宮家眷分開居住,所以也就沒有機會碰頭了。
“你怎麼受傷了?”雅善觀察到她腿腳不便,就下馬走到她跟前,滿是關懷,完全忘了當年因打賭輸給她的事。
“你問他。”誰料她仰臉瞥向綿愉,綿愉當即一愣。
雅善歪着腦袋看向綿愉:“哥哥,發生了什麼事兒?”
“不關我的事兒,是她自個兒從馬上摔了下來。”綿愉轉過臉欲與她撇清關係,而看到他如此冷漠地迴避雅善亦是愣了一下。
她總覺得哥哥變了,變得不像以前那樣開朗,似乎是淳嬪去世之後,她就很少跟哥哥一起玩了,而哥哥總是借言學業忙碌迴避着她。
她問過他爲什麼會變成這樣,但他總避而不答,再問額娘,只說哥哥在長大,心性將與孩童不再一樣,她不想阻止哥哥長大,可是這種感覺太陌生,令她有點害怕。
她怕哥哥會離自己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