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夜風雪, 城內城外,銀裝素裹,枝椏、屋檐……四處吊垂着冰棱柱子, 寒風無孔不入, 呼嘯着。小德子剛掃完東配殿月臺上壓了一整晚的積雪, 攤開手掌哈了一口氣, 啊, 這天真冷啊!
“你們幾個把積雪都給鏟乾淨了,過會子公主出門,別給絆着了!”小德子儼然一派首席太監的作風, 呼喝着殿前的小太監手腳利索點。
小太監們埋頭苦幹,沒有在意遠遠的走來一人, 直到小德子笑着彎腰:“奴才給額駙爺請安!今兒個怎麼這麼早就散朝了?”他們都跟着行了禮。
僧格林沁免了他們的禮數, 看了一眼月臺兩側的積雪, 道:“今兒個不上朝,萬歲爺聖體違和。”
小德子愣了下, “喲,這可不是小事兒,您可是專程來告訴公主的?”
“倒也不是,公主她……”他眼睛往殿門口望了一眼,小德子瞭然於胸, 卻道:“額駙爺要是來給公主請早安的, 恐怕還得等等, 奴才也不知公主會睡到什麼時候。”
僧格林沁面上一暗, “我知道, 我過會兒再來。”他轉身,但沒走幾步, 大門從裡面開了,他驚喜地迴轉過身,正巧與雅善打了個照面,雅善對他微微一笑,僧格林沁如釋重負,上前微微行了一禮:“請公主安!”
雅善點了點頭,笑道:“你來得正巧,我正要謝你呢,昨兒個你讓人送來的那些水仙花,今兒醒來都開了。”
僧格林沁總想着法子哄她開心,得知她近日喜歡養花,又聽人說水仙好養活,就託人從外頭移了幾盆送她,看她今日歡喜的模樣,他心頭也是喜滋滋的。
“嗯。”僧格林沁看着她,說:“公主若是喜歡,改明兒我再叫人多送幾盆來!”
“夠了夠了,養個一兩盆消遣消遣,多了也就沒趣味兒了。”
僧格林沁輕鬆地笑了笑:“公主說的正是。”
兩人陷入一瞬的沉默,雅善忽然聞到若有似無的暗香,彷彿是從僧格林沁的身上散發出來的,她忽然一陣好奇:“你身上薰的是梅香嗎?”
僧格林沁笑道:“哦,我剛從花園繞來的,園子裡的梅花昨夜也都開了!”一面說,一面將背在身後的左手伸出,一枝紅梅握在手中,花枝上朵朵綻放的梅花宛如胭脂染就,原來他早將梅花握在手中,難怪有陣陣清香襲來!
雅善驚喜地顫動了一下眉,沒想到昨日還都是含苞待放的梅花一夜之間竟都開了,她接過這一梅枝,湊近聞了聞,好香的梅花!
“啞丫頭,快把這枝紅梅插起來,就插在南窗下天青釉的玉壺春瓶中!我再去折幾枝回來擺弄!”她忽然有些興奮,以朋友的語氣對僧格林沁說:“僧格林沁,咱們一塊兒去瞧瞧!”
僧格林沁自然點頭答應,跟隨她歡快的腳步進了花園。
他沒有想到,多年後,他終於再次見到那歡樂地穿梭在叢林中的小鹿,他似乎又能爲追逐她的身影而活得有意義。
僧王府的後花園雖然比不上皇宮裡的御花園,卻也是亭臺樓閣、水榭畫廊,一樣也少不了,只可惜時值仲冬,林木凋落,少了許多佳趣,但也不乏空靈蘊藉。穿過鵝卵石拼成花色圖案的小徑,走過石橋,亭臺樓閣外緊挨着半畝方塘,可惜湖水結冰,看不到天光雲影共徘徊的佳景,不過遠遠的,一泓溪流竟清澈見底,不曾結冰,順着溪流,聆聽淙淙,溪流的盡頭,接連着一座精緻玲瓏的院落,玉砌雕欄迴護着,雕欄後便是兩株正在盛開的紅梅。
當初植株的梅花單這一雙,不比皇宮御花園中的繁花似錦,只願在幾竿綠葉青枝的修竹間點綴,不致這萬木凋零的冬天裡看不到一絲生機吧!
暗香浮動,她就站在紅梅下,側臉恰似白玉妝成,一紅一白,成就一道最美的風景。
見她心情大好,僧格林沁適時開口:“公主還沒用早點吧?我叫人傳膳到軒中,可以邊吃邊看。”
雅善認可了他的提議,點了點頭。
這院落置了一間屋舍,一直未取名,兩個月前她親自揮墨,並叫人打造了這塊名爲“疏影軒”的匾額,從此以後,這屋舍便有了名字。
僧格林沁從不見她動用筆墨,也曾聽說公主不喜詩書,卻不知公主是深藏不漏,竟能寫得這樣好的一手字!
當她跨入軒室,僧格林沁對一名隨身的太監使了個眼色,太監低頭走開,去傳膳了。
僧格林沁陪着她臨軒窗對坐,透過窗,梅影盡收眼底,別有一番景緻。
不消半刻,本府的婢女魚貫而入,將剛泡好的熱茶倒入杯中,一人一杯,太監們則提着食盒川流不息,今日的早點似乎比往日要豐盛一些,想是爲了配合彼此的心情。
當早點一一擺完,僧格林沁的隨身太監在他耳邊說了一句什麼,雅善正看着窗外的點點紅梅,倒沒有在意。
“公主,早點已備齊,請用。”僧格林沁輕聲喚她。
雅善回過神,看了看面前的五彩碗,邊上擺了一雙包銀象牙筷,這是她常用的碗筷,不禁驚訝於僧格林沁的細心體貼。
至於早點,既有祖上傳下來的奶皮子、奶餅、奶茶、薰鹿肉、醬野鴨之類,也有她愛吃的六必居醬園的小菜以及江南名廚做的銀耳羹、紅豆粥、香腸等等。
僧格林沁見她瞅了一眼紅豆粥,便伸手爲她盛了一碗,手法熟練,望着熱騰騰的紅豆粥,雅善笑了:“你別顧着我,趕緊坐下一塊兒吃吧!”
僧格林沁連連點頭,坐了下來,然而才坐下,便聽得“咣噹”一聲,擡眼卻見她手中的湯匙落到地上,碎了。
雅善愣了下,僧格林沁即刻命人進屋收拾,忽然一串匆忙的腳步由遠及近,彷彿是應了這破碎的聲音而趕來的。
“公主!出事了!出事了!惠王府出大事兒了!”小德子進來的時候臉色慘白,上氣不接下氣,比剛纔聽聞皇帝聖體違和時的神情還要慌張。
一聽惠王府出事,雅善連忙問他:“出什麼事兒了?”
小德子看看公主,又瞧了瞧僧格林沁,道:“就在剛纔,從惠王府傳出消息,說惠王爺昨兒夜裡得了急病!”
“什麼!?”雅善驚恐地一躍而起,哪還沉得住氣,直問小德子:“好端端怎會得病?得的什麼病!”
“這……奴才就不清楚了,是打更的看到昨兒個夜裡惠王府急急忙忙召了太醫,這大清早就都給傳遍了。”
“你早就知道了?”雅善忽然看向一旁默不作聲的僧格林沁,眼神不再如剛纔那樣溫和,僧格林沁怔了一下,頓覺她變得陌生非常。
見他沒有否認,雅善心中一頓惱火:“既然你早知道了,你爲什麼不告訴我,竟還有心情在這兒吃什麼早點!”
看着滿滿一桌的早點,她只覺得倒胃口。
“我不告訴公主,就是怕公主擔心。”
今日上朝,除了聽聞皇帝聖體違和,便是得知惠郡王昨夜得了急病,今日亦無法上朝,從皇宮出來,他便叫人前去惠王府打聽詳細情況,剛纔才弄清,昨日瓜爾佳桂良壽辰,擺了一頓酒席招待客人,惠郡王自然也受邀去了,亦多飲了幾杯,不承想回府至夜半全身抽搐,上吐下瀉,於是夜傳太醫,診治過後才發現是中毒的症狀!
他心裡清楚她對惠王爺的兄妹情誼之深,這纔想暫時瞞住她,當然,他不可否認他的私心,他不願將今天這份美好的景緻摧毀,然而,他依然鬥不過老天爺!
雅善此刻心急如焚,哪裡肯聽他解釋,更無法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她再不看僧格林沁一眼,徑直朝外走。
小德子低頭看了一眼,心裡一陣無奈,隨後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僧格林沁在原地愣了許久纔回過神,失落地面對一桌子逐漸冰冷的早點,斜眼看到婢女們還站在一旁,想到剛纔公主對他的指責落入了她們的眼裡,便惱怒地喝道:“都愣着幹什麼?還不趕緊撤了!”
婢女們連忙惶恐地忙活開來,他狠狠掃了一眼,轉身大踏步地離開了這裡。
*
當聽聞綿愉得了急病,雅善就已經開始方寸大亂,不僅對知情不報的丈夫怒意相向,還忘了自己的身份,貿貿然就叫小德子備上馬車將往惠王府!
小德子自然都聽主子的命令,但是既沒有書函,也沒有打發人去通傳,實在沒有規矩,最後還是公主的保姆攔住了她。
雅善氣急敗壞:“精奇媽媽!是我哥哥病了,難道我去瞧他都不可以嗎!”
保姆勸阻道:“不是奴才一定要攔着公主,只是公主可有想過,您這樣沒名沒分地跑去惠王府,叫外人知道了還不是要亂嚼舌根!”
“可那是我哥哥啊!”她急得哭了。
“惠王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渡過難關的!”保姆也聽說了惠王府的事,苦口婆心地說着,卻也不忍心她傷心流淚,公主與惠王爺的情誼是自孃胎裡就帶出來的,既然惠王爺能爲公主捨棄一切,公主自然也會不計前嫌,一心牽掛於惠王爺,這就是血濃於水的兄妹情分啊!尤其在這皇族子弟間,更是難能可貴!
“精奇媽媽!”她忽然撲向保姆,緊緊地抱住她,淚流滿面。
雖然被迫打消了去惠王府的念頭,雅善仍是滿心牽掛着寢食難安,他叫小德子一次次打聽,甚至問了前去問診的太醫,當事情的來龍去脈漸漸清晰,雅善才能喘上一口氣。
“公主,據太醫推測,恐怕惠王爺這次得的不是什麼急病。”小德子湊近她身邊,神秘兮兮地說。
“太醫怎麼說?”她身軀一震。
“太醫對那晚膳桌上的酒食都查驗了一番,膳食都沒什麼問題,唯獨有一壺酒,找不着了!”
雅善瞪大了雙眼,讓他繼續說,小德子道:“要是問題不在膳食上,那就只能是酒有問題,許是被人動了手腳,事後怕查出個究竟,就索性毀滅了物證!”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酒裡下毒,有意害我哥哥?這人會是誰?”
“這奴才就猜不着了,不過中毒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這事兒也已經傳到了宮裡頭,太后她老人家的意思是要息事寧人,不再查了,這會子就等着惠王爺醒來了。”
雅善咬緊下脣,冷笑一聲:“不是她親兒子,她自然不會放在心上。”只是既然已經傳到了宮裡,額娘必定也會傷心難過的吧。
究竟是誰會傷害他呢?
“桂良好歹也是軍機大臣,哥哥在他府上出了事兒,他怎麼樣了?”
“在他府上出的事,準是擔驚受怕的,第二天就進宮請罪了,偏巧萬歲主子也跟着病了,沒法兒做主,聽說這會兒又去惠王府門前跪着了,都好幾個時辰了,連福晉也一塊兒跪着。”
雅善朝窗外看了一眼,陰沉沉的壓得人喘不過氣,眼看又要下雪了,她尋思了一陣,道:“你去請額駙過來,我有話問他。”
小德子“嗻”了一聲便去請人了,一眨眼的工夫,僧格林沁已在她寢宮裡喝上了熱奶茶,兩人許是都想着那日“疏影軒”的衝突,氣氛一陣尷尬,不過人是她請來的,她還是先開了口:“那天,我沒控制住情緒,對不起。”
僧格林沁也不是小肚雞腸的男人,隔了幾天也早就消氣了,只是苦於機會見不着她,難得公主請他過來,他高興還來不及呢!
他不再糾結於當日之事,道:“公主爲惠王爺擔心,是人之常情,是我大意了。”
“僧格林沁,快告訴我,哥哥在朝中,可曾得罪了什麼人?爲何有人會害他?”她終於說出了此番請他來的目的。
僧格林沁告訴她:“在朝中辦事,自然會與其餘大臣遇上政見不一的時候,朝堂上也常有激烈的爭吵,但不至於爲了這點事兒謀財害命。”
“桂良與哥哥的關係如何?”
“一直以來,桂大臣在政事上都靠攏惠王爺,何況桂大臣與惠王爺是姻親,沒有理由下毒害人,我倒是懷疑有人想借桂大臣之手挑撥他們。”
“你果真知道哥哥是中了毒!”
事到如今,他也沒什麼好隱瞞了,對她點頭道:“惠王爺確實中了毒,好在劑量並不大,傷不及性命,經太醫診治,已將體內的餘毒都清了,暫無大礙,只等惠王爺甦醒……”他驚於她眼中越來越重的悲傷,愣了一下,轉而道:“請公主放心,過些時日,我打發人遞上書函,與公主一道去趟惠王府,惠王爺吉人自有天相,定會痊癒的!”
“謝謝你,僧格林沁。”雅善感激他,能對他說的也僅剩這類的場面話。
僧格林沁微微一笑,但也笑不進骨子裡。
只願她,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