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 宮中並無盛事。
僧格林沁剛得了皇帝的月餅分賞,回到王府,繞過影壁和正殿, 徑直朝第二進雅善的院落走去, 到了她寢宮門前, 站在月臺上的兩個守門太監連忙給他下跪叩頭, 僧格林沁讓他們起來, 往門口張望了一眼,悄聲問:“公主在午睡嗎?”
其中一個太監低頭小聲回話:“是,額駙爺。”
“睡了多久了?”
“回爺的話, 剛睡下。”
僧格林沁低頭沉思了一陣,又問:“怎麼不見公主跟前的首席太監?”這時候, 寢宮的門開了, 一個身材細巧、面容俊俏的藍灰色衣服的太監跨出了門檻, 陪着笑臉向僧格林沁請安:“奴才給額駙爺請安,額駙爺, 公主剛睡下,請您稍後再來給公主行禮。”
僧格林沁對小德子諂媚的笑臉不屑一顧,吩咐身後的侍從將一個食盒遞上,道:“這是今兒宮裡分賞的月餅,你替我轉交給公主吧。”
“嗻。”小德子笑着接手, 僧格林沁遲疑着又往裡張望了一眼, 最後還是轉身走了。
僧格林沁一走, 小德子便提着食盒進了屋, 幾步走到雅善跟前, 回稟道:“公主,這是額駙爺從宮裡帶回的月餅, 公主可要嚐嚐?”
雅善坐在窗下看書,並沒有午睡,只是小德子耳聰目明,知道她不願見額駙爺,就吩咐了門口的太監以此阻攔額駙進門。
雅善略擡了擡眼,道:“擱着吧,我看完書再吃。”
小德子“嗻”了一聲,又朝她身前的啞丫頭使了個眼色,把食盒交給她,由她擺盤,而他幾步上前,蹲下身子,爲她捶腿。
偶爾擡頭,見公主嘴角含笑,忍不住打擾:“公主看到什麼有趣的了?”
她忽然斂住笑意,嘆了一聲氣,小德子連忙提起精神,問:“好端端的,公主怎麼又嘆氣了?”
雅善道:“你給我找來的這些戲本雖好看,到底都是死的。”
她與雲笙的前緣雖斷了,可是嗜戲的癮頭始終戒不去,宮中的承應戲一年到頭也不過看上幾回,如今王府的班子沒了,便叫小德子找門路尋了幾本戲本來瞧,瞧多了也沒趣味,到底沒有臺上的表演看得過癮。
“公主要是不嫌棄,奴才倒是可以給公主來上一段武大郎《遊街》。”小德子殷勤笑道。
雅善吃驚道:“你也懂唱戲?”
“奴才哪裡懂,只是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
見他嬉皮笑臉,雅善倒也來了興致,道:“今兒就許你扮武大郎了!”
“噯!得嘞!”小德子吆喝一聲起了身,後退兩步,“公主,瞧好了!”說着,兩腿一蹲,雙眉一挑,咧開嘴笑,學那戲臺上的丑角蹬腿走了起來,倒真有幾分《義俠記》武大郎《遊街》的模樣,引得雅善陣陣發笑。
“好了好了,你趕緊起來吧,我笑得肚子都疼啦!”她單手捧腹,笑得合不攏嘴,戲本已扔向了一邊。
小德子兩腿一蹬又恢復了平日的模樣,伸長脖子問:“公主笑了,奴才是演得好,還是不好呢?”
雅善歇了歇,打量他說:“好是好,只是還缺了一副行頭,改明兒再叫你扮一回,那煽燒餅爐子的蒲扇可別忘了。”
小德子連聲“哎哎”,爲博主子一笑,他也算是拼盡了全力。
“好了,這戲也算是看了,你把月餅呈上來吧。”
小德子忙把裝滿月餅的琺琅高足碟捧到她身側的炕桌上,又倒了一碗奶茶,雅善喝着熱騰騰的奶茶,嚼了一口月餅,又聽小德子在耳邊說:“其實,公主想看戲也不是沒有法子。”
雅善看他一眼,問:“什麼法子?”
“奴才聽人說,南城有兩家大戲樓,日日爆場,尤其到了晚上,更是人聲鼎沸,熱鬧極了!奴才估摸着,這該是現在全京師最好的戲樓了吧!公主何不喬裝打扮,一起去打探打探?”小德子提議。
雅善聽後似有心動,又有些猶豫,如今她處處受人盯梢,出一趟門並不容易,更別提是夜裡出城了,小德子彷彿早料到她的顧慮,便道:“京師名聲最響的戲樓是正陽門外的廣和查樓,明朝那會兒就建了,許多達官貴人都上那兒看戲,尤其到了每月初一十五,出城燒完了香,趕巧還能去看場戲。”
雅善心中忽然有了主意,曼聲道:“說來我也許久沒有爲佛祖進香了,前幾日先帝爺向我託夢,說是已列羅漢位,願他世間尚存子女感念佛祖,你說,這是不是先帝爺在天有靈了?”
小德子奇道:“哎呀!公主,這可不就是先帝爺在天有靈啊!”
“你吩咐下去,命人準備儀駕,行李也收拾好了,後天我去碧雲寺禮佛,估摸着要住上十天半個月,太后若問起來,就說是先帝爺託夢給了我。”
“嗻,奴才這就去辦!”
短短片刻,她都把事情安排得十分周全,一旦離了王府,她多少能得到點自由。
而得知她又將去碧雲寺禮佛,僧格林沁卻心有介懷,明着也沒有違揹她的心意,畢竟是先帝爺託夢,誰都不好說話,就連皇太后,這次也無話可說。
僧格林沁親自爲她安排儀駕,這天一大早就護送她出城,到達碧雲寺時,已經到了晌午,他們一同見了住持,直到太陽歇山,僧格林沁才依依不捨地離開。
雅善依舊住在後山的水泉院,平日沒有任何人打擾,尤其到了黃昏時分,誰也不會料到貴爲金枝玉葉的公主會打扮成男人的模樣,偷偷溜下山,只留了一個不能聽、不會說的丫鬟守在她的禪房裡。
這天傍晚,是雅善頭一回“偷跑”下山,她小心謹慎,一路上避免發出任何聲音,就連她腳上的銀鏈都卸了下來,裝在腰間的荷包裡,小心翼翼地到了山腳下。
“小德子,馬呢?”一到山腳,她便問小德子。
碧雲寺在城西,他們要往南城,尚有距離,所以她早早吩咐了小德子準備馬匹,方便早去早回。小德子會心一笑,領她到一處樹叢間,撥開灌木,背光處看見兩匹駿馬,繮繩牢牢栓在樹幹上。小德子上前解開繮繩,牽了一匹高頭的給雅善,雅善與馬兒打了個照面,那馬兒像是得到了指示,哼哼鼻子,貼着她的臉蛋嗅了嗅,又安靜了下來。
雅善滿意地笑了笑,牽着馬兒走出了樹叢,踩着馬鐙一躍而上,動作極爲連貫瀟灑,小德子緊隨其後,催馬上前,雅善道:“你在前頭帶路,咱們去那個廣和查樓!”
小德子“嗻”了一聲,用力扯動繮繩,馬兒隨之揚蹄,兩人一前一後,一路狂奔。
*
人生鼎沸,鑼鼓喧天,這就是南城神秘的夜。他們趕在城門閉鎖的那一刻,順利通過,到了正陽門外,只見華燈璀璨,惹人奪目,雅善被這刺眼的光景駭住了心神,忙問小德子:“這地兒怎麼這麼吵啊?”
小德子道:“爺,這地兒就是這樣,到了夜裡做買賣,總要吆喝,爺,咱們下馬往前走吧,前面不遠就是廣和查樓啦!”
“哦。”她心裡惦念着看戲,也沒有多管,只是才下馬走幾步,就見臨近的衚衕裡傳出女子的嬌俏聲,說的話竟是那般不堪入耳!
她忽然一頓惱怒,直問小德子:“這究竟是什麼地方!我瞧着怎麼都是些不正經的人!”
小德子無奈地笑了笑:“爺,南城就這樣,幾條衚衕,人多嘴雜,三教九流全往這兒堆,這幾條衚衕,有些是打茶圍的妓館,有些是優伶設的堂子,前頭還有旅店和茶樓、酒館,也有肉市,見了肉市,也就離大戲樓不遠了!”
雅善看到衚衕裡那些風流的招牌,多半也猜到了這些地方的用處,只是經小德子一說,她還是忍不住心頭一陣燒熱,急急催促:“快快帶我去戲樓!”
小德子帶着她加快了腳步,不少一會兒便聽到前方的鑼鼓聲已經敲響了。
這廣和查樓原是明代巨室査氏所建,初爲査家茶樓,本朝開始改爲酒館戲樓,在康熙年間便繁華而起,乾隆年間曾毀於大火,重建後改爲“廣和查樓”。
這本是一座私家花園裡的戲樓,幾代更替後,便對外開放了,京師有些地位的人都會奔着戲樓的名氣前來看戲。
然而要進戲樓看戲,也看身份,沒點兒地位和財富怕是會被攔在門外,好在小德子打聽及時,她扮成公子哥兒,領着跟班纔好大搖大擺進戲樓。
“這位小爺,請問怎麼稱呼?”門口小廝爲他們牽了馬,殷勤問道。
雅善摸了摸脣上兩撇鬍子,變聲道:“小爺姓李,做的茶葉生意。”
“哦,原來是李爺,裡邊請,給您留了上座!”
雅善瞅了一眼小德子,他眨了眨眼,一切都早做了準備,兩天前出門訂了樓上的座位,留的是她常在翰墨落款處寫的名字。
雅善往樓上一坐,自然有人前來端茶遞水,她只需靜心看前方戲臺,別的顧慮都由小德子照看着,出不了差錯。
一出《雷峰塔》中的《斷橋》剛演過去,接着演的是另一齣戲——《思凡》。當小尼姑色空上臺時,雅善的臉色就變了,有點複雜,有點悲涼,在觀衆們連聲喝彩的時候,她纔回過神,對小德子說:“那還是個孩子吧?”
小德子彎下身,回答:“是的,瞧着左不過七八歲,在臺上能有這功夫,實在了得!”
“你拿些銀子去打賞,別太聲張。”
小德子點了點頭,便下了樓,到了後臺。
雅善一個人坐着看戲,好戲一出接着一出,過了好些時候,都不見小德子回來,倒是來了幾名身份顯貴的人上樓來了,雅善不經意看了一眼,卻與其中一人四目相撞,兩人同爲一愣,雅善飛快收回目光,做賊心虛似的朝樓下張望,那人倒像是沒認出她,不聲不響,往邊上去了。
忐忑了一陣,小德子終於回來了,見他氣喘吁吁,雅善皺眉:“叫你去打賞,怎麼去了這麼久?”
小德子歇了一口氣,說:“奴才前去打賞,誰知要排隊,這不,給耽擱了!”
雅善沒閒心驚訝那個演小尼姑的童伶如何佔據風頭,起身催他說:“咱們出來也有些時候了,該回去了!”
見她神色緊張,小德子不知哪裡出了差錯,正要“嗻”,便見戲樓夥計上前來說:“李爺,隔壁桌的王爺請您賞臉過去喝一壺茶。”
雅善心頭一驚,小德子也感到奇怪:“哪個王爺?”
“賣古董字畫的王爺。”
“真是稀奇,這還有賣古董字畫的王爺?”
夥計解釋道:“那位爺姓王,是賣古董字畫的。”
“原來是這個王爺啊!我還當是誰,公……爺,您看……”小德子看向神色變化多端的雅善,雅善深吸了一口氣,堆上笑容,道:“好,我這就去。”